“包括尤一曼。”沈一弓重复了他最后这句话,“她收留了很多难民,日本军队允许吗?”
“她大开了法租界的门店。另外你知道的,日本政【和谐】府占领上海以后不会希望这座寸土寸金的城市就这么失去生命力。他还想榨干最后一点经济价值——既然如此,他依然会保留租界,让人们能正常生活下去。”
“还说什么‘宁做战死鬼,不做亡国奴’……”沈一弓苦笑。霍左却看得很透:“有的人活下去就够艰难了,还能多要求什么呢?对他们来说,怎么活着都是活,我早就说过,这大上海到处是狼是狗,遍地的畜生,就是没有人。”
“可我们得战斗。”
“我们得战斗。”
“总得有人活下去,毕竟只有活着血脉才不会断,只有活着,历史才能被书写成为历史。”沈一弓掸落了烟灰,“而我们是战士。”
他们又随口聊了两句,沈一弓陪霍左往回走,进法租界时看道路两旁都是面容疲惫地流亡难民。霍左说这一个月来他和一曼想了不少办法,已经尽力去调配粮食,但开战以后,常熟米运不过来,眼下用的都是之前仓存陈米,还能供给灾民多久都是个问题。他又提到接下来对政权占领的猜测,估计日军应该会考虑难民安置问题,他们如果想加强对上海的通知,这是过不了的坎。
将分别前,沈一弓停住了脚步,说:“你记不记得曾说,想去看海?”
天色已暗,路灯未亮,两个人肩并着肩站在小巷黑暗里,也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情。霍左似是微微怔愣了一下,继而反应过来:“是。因为上海黄浦江里的水太浑了。”
“你说海是蓝色的,不该是那个样子。”
“我说过。”
“如果……”沈一弓低着头,下意识搓揉的掌心,“如果有机会,等着一切结束……”
他抬起头来,朝前又踏近一步,稍一低头正好能与对方鼻尖相对。细微的鼻息交缠在了一起,喃喃低语也不知是不是没有结果的保证。沈一弓低沉着声音,把话说完整:“等着一切结束,我们尽了该尽的职责,去看海如何?”
霍左的手隐没在这黑暗里轻抚上男人粗糙的面庞,还有他满脸的胡子。沈一弓听他呼吸有了细微的变化,而后听他回答。
“你知道吗,你留胡子的样子显得好老气。”他一边轻笑着,一边在这片阴影里快速亲吻过他的嘴角,在他们两个人同样粗糙干涩的嘴唇短暂触碰而过时,他又说了一声,“好。”
就像那一天,他们一起躺在床上,明明身上的伤痛仍隐隐发作,可那个吻与孩子般的呢喃却停留在他们心头。
重新来过吗?
如若可以的话……
又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还要跨过死亡,跨过战争。只是还要先尽应尽的职责,将迷路的孩子送回他们该去的地方。只是他们还需作为战士面对眼前的战争,粉碎那些意图侵占他们家园的敌人。他们在黑暗里分享了一个隐秘又有力的拥抱,双方都感觉到了对方那双粗糙有有力的大手搭在肩头。
事情就是这样——多少年来,他们达成了共识,这次不再是谁与谁妥协,却也不再有少年时的无所畏惧与随心所欲。
这段关系终回最初最纯粹的模样。可却又与当年截然不同。恋人——却也可以使同盟、兄弟、战友……
路灯亮起来前他们结束了这个拥抱,分开时,霍左望着对方在街灯下被拖长的阴影,看他转过身要走:“沈一弓。”
他侧过头。
霍左含在嘴里的词经犹豫后,还是另选了一句话说给他:“……等我。”
沈一弓眼神认真地和他点了点头,嘴角带笑转过了身去朝公共租界的方向那儿走去。
未来再有什么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未来还能有什么呢?他们——他们从来都不是怕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