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虽落入日本人手里,可法租界该喝酒喝酒,该唱歌唱歌,总还是有群没良心的仍能花天酒地,并不见得会因为几声炮响停下享乐的脚步。更别说有些骨头软的,早在日本军队占领上海前就已经和租界内的日本人打得火热,奴颜婢膝恨不得跪下来喊人主子。
马维三总是这种舞会上的常客。携他娇妻满脸堆笑出没于日本人的庆功宴上,左右逢源、谈笑风生,至于城外国人牺牲、枪炮轰鸣充耳不闻。谩骂他者有,瞧他不起有,可他却厚着脸皮岿然不动,好似对此毫不在意。仍是喝他的酒、跳他的舞,醉生梦死,蜷进法租界里过着自己今夕不知何夕的好日子。
马维三也最爱带他那个电影明星的太太出席舞会,不论她愿不愿意。穆秋屏来了就一个人在角落里站着,沉着脸垂着头,和谁都不肯多说一句话。今日这般觥筹交错的境况下也如是,马维三给她扮起一身华美的袍只当她是会走路的名表,当他私人财产,只要来了能给他人看一眼就行。至于她的想法与不甘——他早不在意了。
她就这么郁郁站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独自一人握着手中杯盏喝着闷酒。以她模样当然也有搭讪的人,都被她那么一双丧气的目光给拒之千里之外。今日倒也略有不同,她本想如往常一样一个人过完这晚,却偏偏有人凑了上来。有人轻拍她肩膀时,她不耐烦以英文回了一句:“别烦我,我只想一个人待着。”
对方则在她身后轻笑起来:“让你那么美丽一位小姐一个人待着实在是太浪费了。”
是个女人。
穆秋屏听声音耳熟忙转过头,就见秦明月黑色短发一席红丝绒长裙笑盈盈站在她身后,耳朵上硕大的钻石耳坠闪闪发亮。
“秦小姐?”
秦明月顺势就挽上了她手腕靠到了她身边,颔首时还清脆与她碰了碰酒杯:“我看见马大哥在那儿跟中岛先生聊天,你怎么在这儿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
“他们男人讲话,我又听不懂。”
穆秋屏说着侧过了身去继续朝窗外站着。她与她不算太熟,也就过去在交际圈里碰上过。秦明月一直都是社交圈里受人欢迎的单身女人,她丈夫邱煜几年前出事去世后,就一直没再定下来。穆秋屏顶多就知道些人尽皆知的事儿,再详细些地她自然不明了。
秦明月微笑着打量着她,穆秋屏便下意识侧过头抿了口杯中酒,听她又说:“你不喜欢这儿?”
见她没答,这女人摆了摆腕子凑到她耳朵边小声道:“我也不喜欢,一堆朝鲜人日本人,太没意思了。”
“他们还讨人厌。”
“对,他们还讨人厌。”秦明月说完这句,回头又看了眼远处跟别人谈的正欢的马维三,转回身伸手把穆秋屏手里的酒杯拿走了,“我看咱们就是走了也没人注意。我带你出去透透气。”
“就这么走了?”
秦明月把她俩的杯子随手放在窗台上,拉起她手来:“就这么走了。”
穆秋屏还没反应过来,就叫她拖出了舞厅,她们俩顺着台阶快跑着到了大堂,接过侍从递上的厚外套推门而去。秦明月看她披好了外套后马上又挽起她手:“走吧,我带你去别的地方。”
没等对方回答呢,就出了门拦下辆的士与她一同钻入了后座。
穆秋屏都还没反应过来呢,哭笑不得看着她:“你这是风风火火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秦明月朝前递去张字条,和司机说:“去这儿。”就笼着身上的大衣坐回来靠她肩膀旁说,“去了你就知道了。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听到这儿穆秋屏莫名也不担忧了,她想到了些什么,眼前渐渐笼上一层忧郁:“如果你是什么爱国人士,想借由绑架我来威胁马维三,那你可就打错算盘了。他已经不在乎我了,那家伙现在谁都不在乎,他良心被狗吃了,更不用和他提什么爱国情怀。你们用我是动摇不了他的。”
秦明月听她这么说了,也就收起交际花的惯用态度,松开手和她认真道:“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马太太。你也说了,马维三良心被狗吃了,这样的人我们也不想跟他有太多交集。”
“你是哪一边的人?”穆秋屏打量起她,“国民党?地下党?”
“都是联合抗日,有差别吗?”秦明月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和她微微一笑,“别瞎猜了,一会儿到了你就知道找你做什么了。”
车渐渐驶离法租界,进入公共租界时遇上日军设卡检查,秦明月拿出了本小册子递给外头检查的人看了眼,那士兵立刻就立正朝她敬了个礼,放她们的车过去了。车窗合上时,秦明月注意到身边人愈发好奇打量的目光,回以她一个微笑:“工作需要,这些文件我准备了很多。”
穆秋屏收回目光转回头去:“提醒你一声,如果我消失了太久,马维三多少还是会起疑心的。”
秦明月掏出包里的怀表看了一眼,回答她:“放心,我们一定在马先生着急之前就把您送回去。”
她既然都这么说了,穆秋屏便靠在了车座上不再询问。她的目光随道路两侧景象而去,周围风景愈发眼熟,终于当车停下之时,她终于意识到这是哪儿。
“我们到了,马太太。”
秦明月下车后为她打开了车门。穆秋屏微张着嘴:“你是带我来——”
“是,我带你来见一位老朋友。”
她优雅牵着她的手走入巷中,在她熟悉的那扇门前停下脚步,敲了敲门。里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不一会儿就听个老阿姨在门后问:“谁呀,那么晚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