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过桓歆和桓祎,桓冲将桓容拉到一边,低声问道:“方才怎么回事?”
“叔父所言何事?”
桓冲挑眉,明显在说:明明知道我指什么,休要装傻。
桓容摇摇头,三言两语将事情挑明,道:“大兄和二兄心思不小,□□烧大司马府。迷药等物皆已备妥,并有地方豪强相助。他们针对的不只侄儿,还有叔父。”
“此事还有何人知道?”
“四叔父。”桓容苦笑。
“四兄?”桓冲沉吟片刻,“建康那边没有参与?以他二人的能力,做不到这样的安排。”
“目前未知全部,只知高平郗氏之人曾出现在姑孰。”
“郗方回?”
桓容点点头,感觉很是复杂,难言是什么滋味。
“此事到此为止。”桓冲突然道。
“叔父?”桓容诧异。
“你立刻收手,后事交给我来处理。”桓冲表情肃然,单手按住桓容的肩膀,“上表之事无碍,但不能给世人留下话柄,言你不敬亲兄,不睦手足。”
“可……”
“听我之言。”桓冲继续道,“此事我会同你三叔父商量,族中由我二人出面。桓熙桓济不论,牵扯到四兄,你绝不能沾手,否则会引来族人不满,于你今后不利。”
“那样一来,叔父亦是声明有碍。”
“无妨。”五指用力,捏了捏桓容肩膀,“需知桓氏一体,家主德行关乎全族。不提他人,只提庾氏,纵然是外戚出身,但庾冰才具颇高,英明果决,他在时,庾氏一度占据朝堂。换到庾希,同样有女入宫为后,家族势力和名声却是一落千丈。”
桓冲声音更低,一字一句却含着千钧之里,直直砸入桓容脑海。
“纵然有外因存在,究其根本,还是家主无能,不能延续荣耀。”
“士族家主,权柄、地位和责任并举。”
“阿容,你要牢牢记住这点。”
桓容深吸一口气,当真没有想过,在桓大司马的葬礼上,桓冲会对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
“叔父教诲,侄定牢记在心。”
桓冲点点头,有拍了拍桓容的肩膀,道:“你幼时见我,常唤我阿父。年长后反倒生疏。今后我镇姑孰,你在盱眙,见面的次数不多,但也不会太少。阿容如愿意,何妨再唤我阿父,想必三兄也是乐意。”
魏晋时期,伯侄和叔侄关系不亚于父子。
文献有载,兄弟之子犹子也,叔侄之分,与父子同。世人提起兄弟的儿子,常以“我子”“我儿”相呼,少言“我侄”。侄子唤一声“阿父”实是再寻常不过。
桓容看着桓冲,感受到扣在肩头的力道,片刻后重重点头,唤了一声“阿父”。
桓冲收回手,神情变得温和,对上桓豁望过来的视线,微微颔首。后者会意,没有当场发问,只等葬礼结束之后再说。
棺木和随葬品送入陵寝,墓门合拢。
一应程序走完,送葬的队伍转道回城。
桓熙和桓济依旧由健仆看管,桓歆始终不离桓容三步远,引得桓祎频频侧目。
桓冲和桓豁走出一处,低语几声,桓豁眉心蹙紧,手摸向身侧,刹那落了个空,这才想到佩剑已解,想砍人都没有趁手的兵器。
“奴子心胸狭窄,目光短浅,竟联合外人欲害亲弟,如此岂能留他!”
“阿兄稍安勿躁。”桓冲看了看左右,低声道,“此事涉及四兄,且有建康京口牵涉其中,不好太过鲁莽,以免落入他人圈套。”
“以你的意思该当如何?”
“我已同阿容商定,上表朝廷,留桓熙桓济在外,由桓歆入建康。三兄那里暂且不动,只是,与大中正书信,为其选官的事需得再议。”
桓豁不忿,然也明白,桓温刚去不久,族中不能大动干戈,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至于建康和京口,”桓冲扯了扯嘴角,“同样不能轻举妄动,暂时隐忍,寻到机会再报今日之仇!”
桓温临终之前曾叮嘱桓冲,军事警惕郗愔,政事关注谢安。
“此二人皆大才,不可轻与之敌。”
评价之高,王坦之和王彪之都是望尘莫及。
无论兄弟间的关系如何,桓冲对桓温临终之言绝不敢轻忽。故而,听到桓容之言,第一反应是将他从事情中“摘”出来,以免莽撞行事,落入对方的圈套。
不是他过于小心,而是以谢安和郗愔的为人,和桓熙桓济的合作明显只是个皇子,帮着他们烧大司马府?除非脑子进水!
桓豁回过味来,神情愈发凝重,看向桓熙桓济的目光犹如利剑。
大兄豪杰一世,怎么会生出这样两个儿子?
什么叫不知亲疏远近,什么叫鼠目寸光,什么叫引狼入室?
这就是!
回城之后,桓熙桓济之辈被关押起来,“忠”于两人的健仆护卫无一例外,全部捆绑捉拿,严加拷问。
不过,消息局限在桓府之内,叔侄三人之间。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知晓内情,桓氏族中多不知晓内情。还道是桓熙桓济悲伤过度,卧床不起没法见人。
贾秉接到桓容书信,知晓前因后果,很快送来回信。
看到信中内容,桓容当场牙酸。
照此行事,建康不乱亦不远矣。可想想对方所为,又立即狠下心来。当即修书两封,一封送回盱眙,一封送到王献之手里。
书信送到,贾秉和荀宥一同着手安排,王献之和王彪之商量之后,顺势扇风点火。
四月丁卯,建康成内忽起一阵“妖-风”,一名自称大道祭酒的妖人聚贼寇三百余人,口称天子司马曜不忠不孝,气死先帝,当举东海王。
这且不算,更打起司马道子的旗号,晨攻广莫门,诈称东海王入宫,突入云龙门,直登殿阁。
守将见贼人中有一穿着衮冕的“少年”,看不清面容,无法确认身份,不敢尽权利砍杀。贼人趁势劫掠放火,待左卫将军益康和游击将军毛安之率众诛贼,云龙门内火势冲天,贼人死伤百余,贼首竟趁火势逃窜而去。
至于诈成“司马道子”之人,并未少年,而是身高矮小的成年男子!
这一场“民-乱”来得快去得也快,完全就是一场闹剧。
彼时,司马道子出城游玩,完全不知宫中之事,待匆匆赶回,看到一片狼藉的火场,对上司马曜阴沉的,目光,心中咯噔一下,心知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场闹剧留下的后遗症不小。
司马曜不孝的名声传遍建康,司马道子为避嫌,不得不上请归封地,不受琅琊王爵位。
与此同时,郗愔接到密报,言司马曜曾秘示幽州来人,如愿助他掌握朝政,可续丞相之位;台城内也得到消息,司马曜曾有“妇人不当干政,以防外戚祸乱”之类的话语。
一时之间,司马曜被架上火堆,想下都下不来,几乎要被活活烤死。
王彪之和王献之偏在此时进言,天子幼冲,新丧元辅,当请太后临政。谢安和王坦之表示赞同,郗愔却竭力反对。
“人主幼在襁褓,母子一体,故可临朝。今上年出十岁,垂及冠婚,岂可示人君幼弱,以太后临朝!”
双方各执一词,朝中的目光立时聚拢,多方势力蠢蠢欲动。
建康的水再次搅混,按照贾舍人的计划,即使没有明火,战场暗火也要烧上一段时日,直到各方争出个高下。
与之相对,桓熙桓济在外,桓歆归建康的上表,压根没砸出半点水花。前者认定的“盟友”,正忙着在朝堂争个高下,可有可无的两枚弃子,早已抛到脑后。
早知今日,桓熙桓济是否会后悔?
或许会,或许仍要一条路走到黑。
桓容放飞鹁鸽,想到建康城的种种,不觉眯上双眼,享受起春日的暖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