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湮咳嗽了声,对艄公问了声好,涉足踏上船板,那字墨友的客人笑道:“果然是个清爽的公子。”
这“公子”二字,他发音异样,乐湮不难辨出他说这话的时候,齿关还抖了几下,像是忍着不至发笑否则早就捧腹了一样。
说实话,乐湮有点窘迫,直到看到篷中另一侧翩翩而坐的苏东坡,这抹不适才终于安宁下来,化作了坦荡一往无前的勇敢。
这转变看得苏轼也是一奇。
蓝衣客人瞟了眼乐湮,见那两人也不说话,未免小姑娘家难堪,自个儿钻出了乌篷,拱手施礼,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在下寻礼,这两位,是墨友和子瞻,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她不过是换上了一套男子衣裳以免尴尬,对方如此默许地称呼她为“公子”,乐湮小小地惊愕了下。
环视了这三人一眼,咳嗽了一声,把声音压得极低:“在下,宋夕照。”实在应该感谢,姬君漓给她起的这个名字,实在可弯可直,可攻可受……额,可男可女。
不过,这三人只透露了表字,不曾告知名姓,乐湮这一坦白,倒让那个自称“寻礼”的蓝袍中年男子有些惭愧,他邀请乐湮进篷,话道完之后便自己闪身而入了。
这船甚是宽敞,乐湮只需将身子一矮便能钻进去,她坐在其中,与另三人正好对着炉火形成合围之势。此时方是七月既望,天气尚未转凉,不过长江之上,因为清风吹拂,天色渐晚,暑气已经散了泰半。
看着像是应酬,乐湮显得有点不自然,以食指和中指一并,压着唇低语道:“咳咳,在下一路风尘仆仆,久没有吃过饭喝过酒了,三位长者船中有酒有肉,在下嘴馋,能否分用些?”
这酒肉都是苏子瞻出的,墨友和寻礼不约而同地望向了他。
苏轼为人还算和悦,微笑把手一展:“不妨,吃吧。”
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好说话,乐湮笑着眯了眯眼,拿着烤制过后已经冷却发硬的兔腿,先啃了起来。
经过魏晋唐风的洗礼之后,乐湮现在已经有了几分优雅的气质,她若是要伪装得风度翩翩什么的,问题不算很大,尽可能放慢了吃,却掩不住眼中对美食的渴求如狼之光,看得墨友寻礼一阵惊奇。
苏轼看了她几眼,然后对艄公道:“且行。”
艄公点头应是,然后荡开船桨,往烟波更深处划去。
船帘一旦拉起了,便没有放下过,两岸清江群山尽收眼底,山腰之上野花欲燃,晃得人眼睛时明时暗。
圆月渐渐升了上来,把云雾拉开,清光一泻千里,散落在水光粼粼的河面上,潮水正平,两岸更显宽阔,分明四下极是宁静安沉,却唯有这斑驳的水色月色浑融一处,竟生出了几分浮生苍凉之感。
寻礼温酒之后,又饮了几盏,胸口之中炙热难当,便走出船外,扣舷而歌:“桂棹兮兰桨,击空明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苏轼眼眸里闪着一抹睿智却意味不明的光,微妙地避开。
这时候,乐湮已经察觉到了苏轼望过来的目光,她吃兔腿的动作顿了顿,放下了之后,用一侧的一条雪巾抹干净手,走出船外,勾着腰弯下去,正好能碰到水面,她用将那双玲珑纤巧的手划过波浪,细细地搓干净。
客人看着她这慢吞吞的动作,不由惊奇。
便是那哀转的歌声也停了。
乐湮起身坐回去,装模作样地摇头称叹:“这歌声,太也凄美了些,不好,不好。”
闻言,苏轼与船舱中的墨友对望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露出几分惊奇。这小女子竟然摇头晃脑随口点评?这女子举手投足,到颇有魏晋遗风。
寻礼仿佛没有听到,他负着手眺望着天边的一轮明月,仿佛有亘古未卸的沧桑沉寂,萧然落寞,一瞬悲欢惆怅,都在一声将吐未吐的叹息声中,散于四合之外。
不知何久,他解下腰间的一支洞箫,眸色悲悯空幽,竟这般吹奏了起来。
箫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弥漫山水天色,艄公闻声落泪,船桨将那被江水网住的月色复又捣碎,然而捣碎了它又闭上,便只有再捣碎,任它破碎了聚合,聚合了又归于飞屑尘埃般的细点。
见他如此不听劝,乐湮往苏轼那儿看了眼,然后收回目光,望向远处不言语了。
唯有被她眼神关注过的苏轼,脸色陡然黑了几许,如果没有看错,迎着月光,他看见的正是乐湮那狡黠又惋惜的眼神。
仿似再说:你上啊,你安慰啊,你快点啊。
“……”一时间,素来能言善辩的苏轼竟被她一个眼神堵得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没错,所谓的另一个豪杰英雄就是大名鼎鼎的苏东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