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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0章 形同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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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时用朋友的车。”他的脸僵硬着,看不出喜怒。

他的白板脸,她早已习惯,绕着车走了一圈,“是吗?迈ba。he不用了?”

他的脸更阴沉了,却不说话,打开车门。

她有些释然地点点头,“也是,那车不能再开了,不知道我爸的魂会不会显灵?到时别出什么事来才好!”

她说着看了一眼陆向北的脸,已经沉得如天上的乌云,心里得意之余,又狠狠地痛了一下,嘴上不咸不淡仿似自言自语,“只是可惜了那车牌号码,你的生日啊,费了多少的心!”末了,又做恍悟状,“哦!也不可惜!您可是完无间道的,谁知道那生日是不是真的呢?对不?说不定你的名字都是假的呢!话说陆向北,我嫁给你也有两三年了,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陆向北发动了车,薄唇紧抿着,一句话也不说。

她凝视这他的侧脸,故意睁大眼惊问,“难道这还是个机密吗?那好吧,我是良好市民,我配合警官工作,我再也不问了……”

嘴上说得这么轻松,其实心里的累累伤痕却在隐隐作痛,世界上还有比她更悲哀的妻子吗?结婚快三年了,居然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清楚……

他稳稳地开着车,眉间隐着一层青气,声音幽幽的,在车里回荡,“我叫陆向北,出国前一直叫这个名字,出国后改了名,叫恩之,法文名Enzo。”

恩之……

她心里默默念着这两个字,犹记那晚他和父亲商量孩子名字的时候,他说,孩子叫童念之吧……

原来如此……

心中不免暗暗思索,既然陆向北这个名字是在国内时使用的,那为什么她找私家侦探去查他,却什么也查不出来?

他仿似看透了她的疑虑,继续道,“我……亲生母亲把我带出国的时候抹掉了我在国内的一切痕迹,这也是组织上会选中我的原因之一,也是我不敢正大光明出现在梁家的原因。至于我的生日,是我养母捡到我的日子,我从来就把这一天当做生日来过,至今未改。”他提起亲生母亲的时候,顿了一下,在他心里,亲生母亲永远是一个疙瘩……

童一念听着他不紧不慢的声音幽幽道来,那低沉宛若提琴弦音的声线化丝成缕,一根根缠绕着她的心,越缠越紧,越缠越痛。

她打开车窗,努力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让窒息的痛楚不那么明显,而后,才有勇气再来面对他,唇角轻扬,淡笑若烟,“那……我该叫你什么呢?陆向北,还是陆恩之,还是叫陆警官吧,这个是最合适的。”

车,微微震了一下。

他也有不稳的时候?

她笑,“陆警官,小心着点,别把油门当刹车。”

从他的侧面,依然可以判断出他有着怎样优美的唇线,所谓的红唇桃李花,这般的艳词,本用来形容女子的,用在他这儿一点也不为过,然,还有一个词,亦不可忘记——薄唇善辩……

只是,向来能言善辩巧舌如簧的他,此时为何紧抿了双唇,默默承受着她的嘲讽,一言不发?

她低头一笑,注视着后望镜里的自己,任那酸酸的疼痛涓涓细流般在心里流淌……

良久,听见他的声音传来,“叫什么名字,本来就没有多大意义,无论我叫什么,我,还是那样一个我,就如同无论你是谁,是谁的女儿,也还是我心里的你……”

她听着,心里闷闷的痛开始发酵,堵在胸口,没有多余的空间来呼吸,倔强的唇角却始终骄傲地上翘,“陆警官在说什么呢?这么深奥,像我这么笨的,可没有陆警官那么高的智商去理解。”

陆向北便沉默了,薄唇抿成一条丹红的线,无论他说什么,这个时候的童一念也是听不进去的……

从家里到殡仪馆,有一段距离,童一念觉得脖子酸疼,靠在椅背上才略觉舒服,哪知这一靠上去,浑身便觉松软舒适,竟贪恋了,这样的状态很容易睡着,她自己也知道,虽然努力支撑眼皮,不让渐感沉重的它们合上,但是,最终还是抵不过连日不眠不休的疲倦,终是睡着了去。

他一边开着车,眼角的余光却一直是在留意她的,见她终于收起了锋芒,沉睡过去,才停了车。

风有点大,她开着窗,车子在行驶的时候会有风将她的短发吹得四散凌乱。

他便把窗关上了,脱下外套来,轻轻盖在她身上。

两人的动作就这样拉近了,他在她脸的上方凝视她,短短几日,她真的消瘦了许多,那凹进去的脸颊和眼眶里,蕴含了多少心碎,他完全明白,看着她瘦了脱了型的脸,他的心也变了型,仿佛有个缺口,一直凹陷进去……

还有,她的唇,往日里润泽如蜜的唇干涸地起了皮,还有两处结了小小的血痂,想必又是在难过的时候假装坚强,用牙齿给咬的……

心,狠狠地痛了一下,同时也升起一股冲动,想吻住这干涸结痂的唇瓣,想用自己的唇润泽她,疼惜她……

然,他知道,在如今这种情况下,能这样靠近她已是不易,再进一步,却是绝对不行的,何况,现在的她,一定睡眠很浅,稍稍侵扰,就会闹醒她,而他,还真舍不得闹醒她,一看她这样子,就知道她几天没睡好了,就让她在车上睡一会儿吧……

从她身边抽离自己的身体,他继续开车,如果不是童知行下葬的事急迫,他真想慢悠悠地开,最好一直就这样行驶下去,没有尽头,目的地叫做天荒地老,可是……

他暗暗叹息,加了速……

车开到殡仪馆的时候,她还没有醒,他熟知她的性格,如果不叫醒她,定然又是一番好闹,而且,她还会为自己没有最终陪伴爸爸这一程而一辈子放不下,所以,尽管如此不想打扰她的好睡眠,他还是轻轻地,说了一声,“念念,到了。”

童一念睡得正酣,模模糊糊听见有人叫她,睁开眼来,意识还是模糊的,有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之感。

待思维慢慢恢复,才想起,她在陆向北车上……

“谢谢。”刚醒来的人,外壳还没武装好,为避免自己的尴尬,她先甩出这两个字。谢谢,永远是表达生疏关系的最佳词语,亲密的人之间何尝需要说谢谢?

这自然是他意料中的,受了,却不回复,只道,“下车吧。”

“嗯。”她揉了揉眼睛,从身上滑落一件衣服,她始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的是他的外套,难怪刚才睡觉的时候,隐隐觉得暖和……

第一个反应是,马上把外套扔还给她,然后大声宣告,她不需要他的伪关心,让他滚得远远的。

这是她性格里最原始的本性。

但马上,她控制住了自己,童一念,记住,云淡风轻,路人甲……

于是,微微点头,拾起外套,递到他面前,还是那两个字,“谢谢。”

她为自己这个进步感到骄傲,淑女在得到男士帮助的时候,一定要温雅有礼地对男士表示最诚挚的感谢。这是社交礼仪上很重要的一条,只是,过去的二十几年里,她从来就不屑于如此做,更不屑于一般男士的殷勤。

原来,她也是有淑女潜质的……

他定定地看了她三秒,她回之以淡淡微笑。

是的,她不再恼他,不再竭斯底里地怒他,不在生气的时候对他又抓又打,不再逮住他不管是什么部位就一口咬下去……

这是他所习惯的童一念发泄怒气的方式,不过几日,她真的变了,可是,她的笑容明明就在眼前,他却觉得,仿佛在天际云端一样……

其实,他明白,她在假装坚强,假装疏离,笑着的她,未必比哭着的她更快乐,但是,他也明白,这是她在下定决心要和他形同陌路了……

心里涌起的自然是割裂般的痛楚,仿佛心被利刃划开了一道口子,而她和他之间这条裂痕,就像心上这伤口一样,若要抚平,只怕很难很难,而若这裂痕修补不好,他心上的伤痕必然也是无法修复的……

三秒时间,沧海桑田。

他接过她递来的外套,无意中触到她的手指,明明已是无比熟识的指尖,明明曾无数次与之十指相扣,但这一触,居然引爆了极大的能量,仿佛有一团火,传到他的手指,然后,从指尖沿着神经再急速上传,一直抵达左心房的位置,一颗心,便狂跳起来。

他很想,很想再多一点勇气,让他可以勇敢一点,握住她的手,但是,内心如火,躯壳却被她淡淡的笑容冻成了冰……

她淡然打开车门,下车。

没有邀请他一起下车,也没有说别的,他爱怎么做,该怎么做,是他的事。如果他调头就走,她随他,因为他是警官,爸爸是嫌犯,他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留下;如果他下车给爸爸行个礼,那也是他的事,她不会阻止,就当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来看爸爸吧,连贺子翔都可以给爸爸上香,他亦然……

只是,下车以后的她,情不自禁卷起拳头,大拇指抚过自己食指的指尖,刚才被什么烫了一下?好烫好烫……

殡仪馆里,已经做好出殡的准备,就等着她了。

康祺杰西,小妈和一菱,都在。

还有贺子翔,果然不负承诺,也来了。

只是大家看到她和陆向北一前一后地进来时,均是微微惊诧。

爸爸的遗像就摆在骨灰盒前面,童一念看着那个骨灰盒,想到曾经声如洪钟高大威武的爸爸居然就成了这小小一坛灰烬,悲从中来,对身后那人的恨又多了几分……

原谅?她想,她这一生都做不到了……

一直走到骨灰盒前,发现他也跟了上来,和她并肩,面对着爸爸的遗像。

蓦地,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沉寂的殡仪馆,“陆向北!你个白眼狼!我们童家怎么你了?是亏着你还是欠着你了?竟然这么对我们?你还有胆子走到老爷子面前来?老爷子的灵魂在看着你呢!你就不怕遭报应?!你滚!给我滚得远远的!老娘真是瞎了眼睛啊!”

是小妈……

虽然这话有失风度,但童一念却觉得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是的,陆向北,我们童家怎么你了?我童一念又招你惹你了?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就不怕爸爸的灵魂在天上看着你,让你夜夜不得安宁吗?

只是,这番话,由她说出来就欠妥了,借小妈的口说出来再合适不过,小妈,关键时候,还说了几句像样的话……

不过,这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骂也骂过了,再多说便是泼妇骂街了,于是,退至一边,拉着小妈道,“小妈,既然来了也就来了吧,我想……爸爸也想看看他的……”她颇有深意地看向他,一缕讥讽自唇边浮起。

他心里自是苦涩一片,如今的童一念,说话听起来淡淡的,却句句夹枪带棒,不过,这和她所受的伤害比起来又算什么?他懂……

香炉已撤,他还是捡了三支香,点燃,双手拈香,过头顶,鞠躬,心里默念,“爸,对不起,没想到会这样,都是我的错,我会照顾好念念她们,您走好……”

童一念冷眼看着,心里已是愤然,爸爸在生时,他屁颠屁颠“爸爸爸爸”叫得顺口又甜蜜,现在,却是一声“爸爸”也不喊了?呵,这也理所当然,人家是警察,怎么会喊一个嫌犯爸爸?那不是自降身份?再说了,他任务也完成了,童家女婿的身份也快到头了,凭什么还叫爸爸?

当下低声对小妈和一菱道,“家属谢礼。”

于是,由她当先,朝着陆向北的方向,双膝一曲,跪在地上。

小妈和一菱不知童一念到底在搞什么,但是,也不敢违逆,随在她身后跪了。

陆向北转过身来,怔住。

曾几何时,他站在她的身边,和她一起笑对一切,无论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都是离她最近的那一个;而今,物换星移,她作为家属在他面前跪下,他和她之间,隔了一道门,这道门,便是童家的门。自此,那个他出入了两年的地方,那个被他称之为家的地方,大门将对他关闭,而她,也将关闭为他而开的心门……

一个跪着,一个站着,明明咫尺,却真真站成了两个世界……

心里生生地痛着,他却冷静地点点头,“出殡吧,时间不早了。”

童一念默默站了起来,走到爸爸的遗像前。

如今的殡葬,都是极度铺排的,若在从前,童氏总裁去世,还不知会是怎样奢靡的出殡仪式,但现在,只能用灰溜溜来形容了,低调得近乎于隐匿,悄悄出殡,悄悄下葬,不引起任何世人的注意力。

自然不会再有豪华的车队,大张旗鼓的鼓乐手,不过是在家里那辆黑色的车上挽了白花,便再无其它……

零落至此,童一念深感对父亲的愧疚,而现在,却还有一个新的问题。

按地方习俗,这遗像是要孝子捧的,必须是儿子,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么多守旧的老人非得要养儿送终的原因。若无儿子,堂兄弟的儿子也是可以的,都是同宗,再不然,便是女婿,这招郎上门的女婿,也就等同于儿子。

可是童知行并无兄弟,这女婿……

想必小妈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在童一念耳边低声说,“念念,这遗像谁来捧?”

童一念便不再多想,双手取下爸爸的遗像,转过身来,发现所有的眼光都集聚在她身上。

她的目光亦在所有男人的脸上扫过,在看着陆向北时,停了停,和他目光交汇,然后,转开,最后停留在杰西身上,双手递过遗像,声音沉着而冷静,“杰西,你来。”

杰西显然没想到会是自己,但是,却从没想过拒绝,干脆利落地接过她递来的遗像,走在了最前面。

之后,便是童一念,捧着爸爸的骨灰盒,随着他,一起走向那辆挽着白花的车。

康祺也随之跟上,给他们当司机。

一直默不出声的贺子翔对小妈和一菱道,“阿姨,一菱,那辆车太挤了,你们就坐我的车吧。”

童一念听见这声音,回头一看,发现贺子翔的车虽然不像这辆主车一样挽着白花,却在观后镜上系了小朵的白纸花,初看不起眼,细看,才知系花人恰到好处的用心,不张扬,不喧宾夺主,不为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却在属于他的立场里,默默挥发出他的心意……

片刻间,各人都找到自己的车,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独独陆向北,没有任何人招呼,也没有人在意他是不是还在,独自站在原地,颀长的身影孓然寂寥,在殡仪馆这样的背景里,犹显荒凉……

眼看前面这两辆车都已开始发动,他亦上车,默默跟在他们后面,即便他的存在,可有可无……

在第一辆车里,童一念捧着骨灰盒,一直坐得直直的,忽想起了什么,对副驾室的杰西道,“杰西,从小我就把你当弟弟,这回,捧了我爸的遗像,你就是我亲弟弟了!”

杰西心里有种难言的隐痛,此时此刻,又还能说什么呢?姐弟情也许是比男女之爱更深厚更稳固的亲情,从此,无论再遭遇什么样的风雨,他都可以名正言顺地站在她的身边!

“是!你一直是我亲姐姐!永远都是!”他喉间有些哽塞。

她,亦然……

“杰西,康祺,有你们真好,谢谢你们……”这句感谢,是由衷的,不是敷衍陆向北那种客套,她真的感激上苍,在她的人生之旅,送给她康祺和杰西这两份厚礼,让她成长的历程,且痛,且温暖。痛在前,温暖在后,这份温暖就更显弥足珍贵……

之所以会选中杰西来捧遗像,而不是康祺,原因有二:第一,康祺毕竟是军人,这些天一直不避嫌疑在她身边帮她已是不妥,再捧这遗像,对他会不会有影响还未可知,不能给他增加负面影响;第二,康祺与她,感情没有她和杰西那么单纯,至少在别人眼里,总觉得康祺和她有些暧昧,若让他来捧,难免会给他一些不必要的遐想,可是,从前那么干净纯洁的她,都不能给康祺承诺,何况现在的她?康祺值得更好的女孩来拥有……

她的心思,但愿康祺明白……

陵园的墓地已经找好,下葬的工人也已经找好,这些都是康祺做的,她知道。因为这些日子,只有康祺和杰西在她身边,那个人,那个占着童家半子位置的人,从出事到现在,一直神出鬼没,大部分时间都在玩消失,偶尔在她面前出现晃两晃,也不知是什么目的……

她觉察到心里淡淡的幽怨情愫,有点鄙视自己,人,就是这么矛盾的,他出现的时候恨不得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他不出现,又觉得他步步是错……

站在墓前,她悄悄回头,看见他还是跟上来了,尽管没有人理他,都当他是空气,他还是来了,站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一身孓立,默默地看着他们……

天,下着小雨,康祺为她和杰西撑着伞,贺子翔为小妈和一菱撑着伞,而他,没有伞,单单地站在雨里,从山脚淋到山上,头发早已湿透……

她转过头去,逼着自己不再看他,按照殡葬工人的指点,亲手把爸爸的骨灰盒放入塚内……

撒下第一把土,周围的人,均绕着塚洒下泥土,葬工才开始覆盖,这一盖,就是永别了……

童一念呆呆地站着,听着小妈和一菱的哭声此起彼伏,眼前全是爸爸生前对自己吹胡子瞪眼的形象……

很痛,心里在淌泪,“爸,对不起,若有缘,来生再做父女,一了此生的遗憾,我一定做你的乖乖女,你,要做一个值得我骄傲的爸爸……”

雨丝淅淅沥沥地飘着,虽有康祺撑着伞,但还是有雨飘在她身上,脸上,渐渐的,左肩的衣服便已湿透,山风一吹,凉意阵阵,她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喷嚏。

“回去吧,童伯伯也不希望看到你们为了他而生病。”康祺注意到她左边的衣袖已经凝了一层小水珠。

她微微点头,不再倔强。

康祺也说过她自私,那她现在是不是开始学着不自私?开始学着为别人考虑?就算她不怕感冒,她也不希望陪同自己来的亲人朋友感冒,所以,回去吧,真正记得一个人,真正悼念一个人,不体现在形式上的,她的心意,她相信爸爸的在天之灵会明白……

在杰西的搀扶下,她领先往回走,经过陆向北身前时,停了下来。

他已浑身湿透,头发上的水珠一滴一滴往下滴,那双原本就过于璀璨的眸子如凝了露珠一样,透亮莹然。

她凝视着他,目光落在他眉心的位置,却不敢正视他的眼睛,扬唇,“陆警官还不打算走吗?这地方可多的是冤魂,一个人留下,只怕会害怕哦!”

他低下头来,细雨迷蒙中,她的瞳,如雾笼烟,他看不清她的眼……

却见她眼眉轻挑,眉梢尽是嘲讽,“哦!我忘了,您可是正气凛然的堂堂警官呢,小鬼看到你早跑得远远的了,是吗?呵……”她放慢了语速,酸涩涌上鼻尖,“陆警官,我们先走了,祝您……夜夜好梦!我爸爸会保佑你的!”

她眨了眨眼,眨去眼睫上蒙着的那层毛茸茸的小雨珠儿,清晰地看见,他曜石般的瞳孔里痛楚一闪,曜石破裂,光芒流溢……

轻笑在她唇边掠过,她扬长而去,抖落身后的,是随着他眼里的曜石破裂而碎了一地的心……

而他,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和身边那棵青松一样,站得挺直。

雨,依然在下,他,已不知何去何从……

——

父亲的丧事总算告一段落,童一念在康祺的强制看管下,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才把这段时间的睡眠给补了回来,之后的几天里,康祺和杰西也一直陪着她,亲自看着她进食就寝,慢慢把她透支的身体给补回来。

虚弱的她渐渐觉得恢复了气力,看来这人还真是不能亏待了自己,否则,她哪来的体力去应付剩下的事?

康祺见她逐渐恢复了正常,部队的假也到了,一再交代杰西好好照顾她之后依依不舍地回了部队,临走时,在她面前欲言又止。

那些想说的话,不说出来她也懂,但她庆幸他没有说出来,却不知,他不说的原因是因为他觉得还没到时机。

他在等,等她真正恢复自由身的时候。

至于那个人,自墓地一别,又玩起了消失,在童一念的生活里再没出现过,童一念觉得很可笑,他这算什么?她又算什么?肚子里的孩子算什么?

孩子……

闲暇的时候,她会把手搁在自己的小腹上,感觉这个小东西的存在,心里百感交集,对这个孩子,心里矛盾极了。

只要一想到孩子,自然会想到孩子的父亲,那种恨得牙根痒的感觉恨不得这个孩子从来没到肚子里来过,可是,只要这么一想,马上又会觉得歉疚,不管这么说,孩子都是无辜的,是她身上的血与肉,那种难舍与难离只会让她的心痛得更厉害……

无论怎样,在这样的爱恨纠缠中,日子总要一天天过去,孩子总会一天天长大,自从孩子来到她身体里,她就从来没想过不要他,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一日早晨,她下楼去,正好保姆从外面把当日的报纸拿了进来,边走便看着,一听见她下楼的声音,马上就把报纸藏在了身后。

她略感诧异,“阿姨,报纸呢?拿来给我看看。”

“这个……是昨天的……”保姆畏畏缩缩的,不敢把藏在身后的报纸拿出来。

“那就拿今天的来!”她知保姆在撒谎,定是有什么不想让她看到的,以她现在千锤百炼的心,还有什么是她不能承受的?

“今天的还没来……”

“阿姨!把你手里的报纸给我!”她已下完楼梯,朝保姆走去。

保姆见躲不过了,只好把报纸递给她,“大小姐,你还是少受刺激比较好,不然对孩子影响不好的……”

她接了过来,一边翻看一边说,“没事,我自己有分寸……”

话还没说完,便看到本城晨报头版头条在报道公安局扫黑工作取得重大成果,近日摧毁了一特大黑社会集团。

童一念粗粗看了下去,记者不仅高度赞扬了公安局的精密部署,尤其还提到获得国际刑警协助,一国际刑警孤身卧底近三年之久,历经各种生死攸关的凶险,才最终大获全胜,而这位国际刑警却极为低调,在破案后拒绝在任何媒体面前露面,甚至不愿意透露自己的姓名,甘做无名英雄……

童一念看到这里把报纸扔到一边,愤怒已经没有了,只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之一。

是啊,三年的生死攸关,是醉深梦死吧!?每日里高级轿车开着,顶级红酒喝着,每晚夜总会泡着,还有她这样的傻老婆供他玩乐,给他生孩子,他怎么不欲仙欲死!?

去TMD生死攸关!

回到沙发上,打开电视,正在播的是早间新闻,说新闻的女主播居然也在绘声绘色地报道这个案子,说是,在近日内便会开庭审判。

外景主持还特地采访了戴局长,这访问面子上是采访戴局长,但这外景主持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走过场似的问了戴局长几个关于案子的问题后,就把话题扯到了那位“无名英雄”国际刑警上来……

问题一串一串的,只差没问是否未婚了……

童一念暗暗冷笑,把电视也关了,对戴局长怎么回答的,一点也不关心。现在这地方台都在搞什么啊?连新闻也变得这么不严肃……

想到案子就要审判了,她觉得自个的事也该了一了了,她记得自己说过的,等空下来的时候,会亲自致电陆向北,在民政局或者法院恭候他。

现在,是时候了。

她拿起电话,拨出了那个熟悉的号码,铃声只响了一下,对方就接了,“念念?有事?”听起来语气倒是挺急迫的。

她脸上浮起尖刻的笑,仿佛电话彼端的他也能看见一样,“陆大警官,无名英雄,警队楷模,现在架子大了,要有事才能给你打电话?”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过我是真的找你有事!”她不想听他过多的废话,也不想和他再废话,直接打断了他,“你在哪?我们该做个了结了。”

那边便陷入一片沉默,只有他的呼吸,透过电话传过来,尽管隔着电话线,也清晰得仿佛他就在她耳畔呼吸着一样。

“陆警官?你说话呀?”她怕自己被这呼吸乱了心智……

“一定要离婚吗?”他闷闷地说了一句。

“你以为呢?”她再一次觉得好笑,难道他认为他们之间还能继续过下去?

“可是我们还有孩子,你我都是不健全家庭长大的,应该深谙这种痛苦,难道你想让我们的孩子遭受和我们一样的苦?”

不提孩子还罢了,提起孩子她简直被踩到了痛脚,“陆警官,我们黑社会家庭出生的孩子,不配叫你爸爸的!我们高攀不起!”

孩子!孩子!难怪他从来就不想要孩子!

陆向北那边又是一阵沉默……

童一念憋不住了,冷笑道,“陆向北,我相信,我随便在大街上找个男人嫁了,给孩子当爸爸,也比你强!指不定哪天,你发现孩子对你破案有利,你也拿去当棋子,那可真是要遭报应了!”

“念念!”那边的他,终于火了,对着电话咆哮一声,末了,似强压了怒火,压着声音道,“我现在在北京。”

她立刻又笑了,充满嘲讽的笑,“哟,原来在首都啊,真是打扰陆大警官了,我们这山野村妇的,可要劳动您移驾,回来把手续办了,可不敢妨碍陆大警官一路飞黄腾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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