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半躺在藤椅上的孟婆忽然睁开眼,她对我说:“是他。”
“婆婆……”
孟婆说:“是他,我等的就是他。我恨他,所以我要看着他在我面前一次又一次地赎罪。”
“知道为什么一看见你,我就有亲切感吗?”孟婆转过身对我说,“因为我也曾是弈剑听雨阁的一员。”
——那时我还不是孟婆。我叫沈朗年。我和他结识在九黎,当时弈剑听雨阁已经失守。我和他那一年才十二岁。
我的父母很早就死在战场上了。我是被舅舅和舅母带大的。舅舅对我很好,舅母对我就不太客气了。整个少年时光,我都很孤独,很寂寞,很不快乐。
当时各大门派的子女都寄居在九黎。年纪相仿的少年,很容易就拉帮结派了。我没有成为任何帮派的一员。我的身心,是游离的。
有一年夏天,弈剑听雨阁和冰心堂居住的房子莫名着了大火。这火真是很突然很蹊跷。
我在半夜惊醒。眼前的火焰和浓烟将我惊呆了。伴着剧烈的咳呛,我往外冲,但来不及了,出口被火封死了。
等我苏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一位少年的怀里。他满面的烟尘。他的怀抱很温暖。是他救了我。
现在想起来,这个少年长得并不出色。他有着鹰一样阴鸷的双眼。幸运的是,他有着柔和的唇线和挺翘的鼻梁,它们中和了他眼神中阴沉的底色。
可笑的是,他看见我醒了,做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毫不留情地松了手。我扑通一下就掉在了地上。我疼得叫唤了一声。他看看我,面无表情地戴上面具,走了。并且,不再回头。
我的舅舅死于这场火灾。从此我的噩梦开始了。
在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尽管弈剑听雨阁是一个剑技和法术双修的门派,但并不是所有弟子都能成功完成辛苦的双重修炼。尽管大多数弟子已经如臻化境,却仍有一些只是修到了表面功夫。他们专注的仅仅是轻逸灵动的身体语言,内心的厚度和境界却远远不够。很不幸,我的舅妈就是这种矫情虚弱的半调子。
我寄住在舅妈家,经常吃不饱饭,有时半夜会饿醒。有一天中午,我只喝了一碗粥。实在太饿了,我走出家门,在白水台边的一个小池塘里挖菱角。然后我又看见了那个少年。他和一群同样戴着面具的伙伴在挖菱角,拣贝壳,叉鱼。一个拖着鼻涕的男孩对着我做了一个下流的手势,他及时喝止了他。
我和这个男孩就这样认识了。我说我很饿,他把大把大把的菱角和莲蓬塞到我怀里,却不肯告诉我他的名字。
我狼吞虎咽地吃完,腆着脸向那个拖着鼻涕的男孩打听他的名字。鼻涕大概也就十二三岁吧,他嘻嘻地说他姓祖名宗。
祖宗。祖宗。我低声呢喃了两声,这才发现鼻涕在耍我。
这时那少年走上前,像踢一条狗一脚踹开鼻涕。他大声对我说:“明天要是还饿,再来这里。”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这之后,每一天我都在池塘边等他们。我的少年时光因此而不再饥饿。
后来,我的舅母发现了我的秘密,她厉声呵斥了我。
这时我才知道那是一群穷蝉少年。
“那是最烂最底层,蛆一样的一群人呐!”舅母对我的自甘堕落痛心疾首。
然而,第二天我还是跳窗逃了出去。少年的心中没有阶级意识,没有等级势利。我只知道我肚子饿。离开这些“最烂最底层”的一群“蛆”,我就吃不饱。
那时我已经知道他的名字。祁凉。他对我说。我叫祁凉。我有好几个哥哥姐姐,也有好多弟弟妹妹。他们是一堆混蛋,一群恶棍。不过你放心,在我身边,他们不会欺负你的。
我相信他的话。
祁凉在乱糟糟的那几十号人中确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昧道,除了他挺拔的个头外,他永远穿着朴素、干净得体,他一口略带文气的说话习惯也都使他有别于他人。穷蝉少年里老粗比比皆是,他们能开很野的一直野到床上的玩笑和讲很黄的一直黄到男女睡觉细节的故事以及骂很脏的一直脏到裤子里的脏话。祁凉却从不,祁凉因此而独特。
事实上,祁凉的确给了我一种奇怪的安全感——身处一个可以想象的糟糕混乱群体里,却有了丰衣足食的保证。那一年除夕,我甚至吃上了肉。一群半大的孩子躲在草丛中分享来历不明的大鱼大肉。我根本没有问他们这些美食的来历。在我印象中,这群穷蝉少年有的是能耐,何况当时我已经快被美味的享受给击昏了。
就这样,当一群冰心将士突袭过来的时候,这群猴子般的穷蝉少年快速窜入池塘和草丛中,瞬间便不见了踪影。而我就塞着满嘴的肉僵坐在草地上,被当场抓了个现行。
这件事的后果很严重。一个名门正派之后,“道德败坏,精神萎靡,和一群穷蝉龌龊少年鬼混,偷了冰心堂过年的鱼肉大肆饕餮。”
弈剑听雨阁的将领向冰心堂诸多人员道歉说,一定会好好管教她的。我紧锁牙关,没有招供出这些男孩子的老巢在哪里。我因此被关了黑屋。
半夜我又饿又冷。窗户边出现了一个黑影,我知道那是祁凉。他给我送来了吃的。“你够义气,谢谢你。”他在黑暗中对我说。
“我要嫁给你。”我吞下一只鸡腿,突然对蜷在窗台上的他说,“我要做你的女人,给你生儿子。”
他吓得从窗台上跌落下去。
那一天我还不到十三岁。
嫁给祁凉成了我那时唯一的理想。这自然有很多阻力。来自门派,来自舅母,还有穷蝉内部的阻挠——我早就发现那个叫巫山山的穷蝉女孩对我敌意的目光了。
我就在这样糟糕的环境和混乱的心态中跌跌撞撞地长大了。我的舅母后来已经不怎么管我,因为家里的窗台经常会有祁凉和他的拥蹙摆放的火腿野鸭莲藕什么的。我的舅母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和祁凉的事情,渐渐在弈剑听雨阁越传越开。
不久,我主动进了阵营,可以吃饱饭了。我时刻想念他。我每天尽最大力量练习。我是个女孩,但我用一个男孩的标准来严格要求自己。之后是疆场五年,我跟随弈剑听雨阁的将领出生入死,打赢了不少胜仗。我没告诉任何人,为什么我在疆场上会那么狠,那么不怕死。我想我是在替祁凉还债——如果我在疆场上打出了足够的尊严,或许门派会接纳我和祁凉的婚姻。
我立功回家了。舅母很高兴。我为这个破败残缺的家庭赢得了门派上下的尊重。
我喝了舅母精心熬制的汤。舅母笑眯眯地对我说:“很快就会有不少人上门提亲了。”
我说:“我只可能嫁给祁凉。”
舅母看着我,狠狠地说:“我就是杀了你也不让你嫁给那个恶棍!”
而我根本不在乎。我已经长大了。羽翼渐丰。我自己的事情我有能力做主。我相信生命是我自己的,我应该按照我自己的意愿去生活——就算那是另外一些人看到会痛心疾首的生活。
再者,舅母还是低估了我。其实我可以控制我自己。戎马生涯在很大程度上改变并重新塑造了我。我有良好的生活习惯,懂得如何过得优雅洁白,懂得说谢谢,对不起,不客气,我有无比清白的意志。我知道一定要发奋用功,一定要有所成就。我知道祁凉在灵魂深处与我是相通的。他本来就不应该是生活在穷蝉那种环境里的人。他的生长环境拘囿和束缚了他。我确定我和他结婚后,我们会一起离开那个群体,离开周遭嘈杂的一切,安居乐业。我确定。
我也懂得祁凉心里的自卑。“我真的不是什么好人。”他见到我,寒凉着嗓音说。语气里竟有了一丝哀婉。他蜷着身子,像要缩进自己卑微的影子里去。
可我不介意。我真的不介意。
三日后,他送给我一块鸳鸯帕。
这就是所谓的定情信物吧。我想我们很快就可以开始幸福而卑微的生活了。
第二天,巫山山找到了我。几年没见,她也成大姑娘了。她逼近我,开门见山说:“沈朗年,我希望你不要再接近祁凉了。”
我问:“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有什么权力对我说这些?”
巫山山说:“我当然有权力。因为我和祁凉才是真正合适的一对。”
我笑了起来:“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想男人想疯了吧?”
巫山山却尖叫道:“你和祁凉不合适。你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我说:“合不合适,是我和他的事。”
她说:“你晓不晓得,他当初为什么救你!你一定想不到,那把火其实就是他指令我们放的!”
我的面色霎时苍白,神情也有些恍惚。我的心乱极了。我转身就走。
巫山山却不依不饶地追上我:“我看出来了,其实你爱祁凉。他也爱你。但是,还是算了。你知道吗?他给你的鸳鸯帕都是偷来的。你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那一刻我彻底崩溃了。爱,可以被拒绝,可以被遗忘,但不可以不被尊重。我双腿打着颤回到家里。
我三天没出门。只觉得自己的心疼,疼得彻骨。三天之后,祁凉在我的脑海里便是另一种色彩了。我用剪刀将鸳鸯帕剪得粉碎。
再见到他,我径直将鸳鸯帕的碎片丢还给他:“你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要放火?为什么要偷别人的鸳鸯帕?”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没有必要再隐瞒了。”他冷冷地告诉我,“因为我恨这两个门派的人。如果不是他们,我们的父母不会死!我们就不会过得这么惨!”
那一瞬间我想我真是对他死了心。他烧死了我的舅舅。他烧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之后我多舛的命运,也和他脱不了干系。可是他居然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安之若素。我转身就走。
第二天,我主动申请去了战事正紧的九黎。半年后,我死于一场鏖战。
我就是这样,过了一生。”
“婆婆,我有封信给您。”我说。
“什么?”
“这第二封信,就是写给您的。”我取出包裹里的第二封信。
这封信是一位中年女子交给我的。那个渔民,应该就是巫山山吧。
她在给我这封信的时候,还讲述了这封信的故事——
在沈朗年再次奔赴前线后不久,祁凉也远走异乡。他和几个寥寥愿意跟随他的穷蝉弟子,在江南映日荷塘边安顿下来,隐姓埋名,过起了劳碌贫穷的渔民生活。这些人中,自然也包括巫山山。
他们的生活是可以想象的艰难困顿,却也安静隐忍。巫山山觉得,祁凉是在用余生赎罪。
很快,二十年过去了。他们都老了。老得似乎连记忆都没有了。巫山山以为祁凉把与沈朗年的事情都忘记了。但祁凉就这样孤苦地过了二十年。他们终究未能成亲。巫山山想明白了,虽然他们身处一个群体,但祁凉宁愿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娶她的。他骨子里是嫌恶自己的穷蝉身份的。巫山山后来嫁给了祁凉的弟弟祁川。这是一个聋哑人。
有一年夏天,天气很热,大家白天去镇子卖了鱼,晚上回来在湖塘边围着一个小木桌喝酒,就着在集镇买的猪头肉。男人光着膀子,都喝多了,昏昏睡去,以至于油灯将房屋旁的茅草堆引燃了都不知晓。很快,茅草堆旁的房屋也烧着了。众人被劈劈剥剥的燃烧声惊醒了。
大家都傻了。那是他们燕子衔泥般辛辛苦苦建起的房子。
就在大家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祁凉突然大喝一声:“沈朗年那个小丫头还在里面!”话音刚落,他便径直冲了进去。
等大家反应过来,将他从火海中拖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被烧得体无完肤,却迟迟不肯咽气,眼睛始终望着湖塘边的那个小木桌。
祁川会过意,取过桌子下他的外衫。他的口袋里有张油纸,打开,里面包着一块鸳鸯帕。
祁凉抽噎了一声:“干净的。”然后断了气。
祁川知道,这是他哥哥白天在镇子上用卖鱼的钱买的。是一块用自己的苦力换来的,清清白白的鸳鸯帕。
婆婆接过我的信,取出了鸳鸯帕。良久,在我惊讶的目光中,婆婆将鸳鸯帕丢进了火炉里。火焰越烧越旺。
又看见他了。远远走来,踉踉跄跄。
“婆婆,几世了?四世了吧。”
婆婆不说话。
我说:“婆婆,你的惩罚该够了。你可以原谅他了。你们可以在一起了。”
他已经很老了。脸上的皱纹深深篆刻着一个渔民的沧桑。他静静看着桌上的孟婆汤,看了很久。她怔怔地看着他,也看了很久。
“可以不喝这碗汤吗?我不想忘记她,我还是要找她。”
“不,你必须要喝。否则你过不了奈何桥。”婆婆把碗递给他,毋庸质疑地说。
他无奈地抬起了汤,说:“谢谢。”他的手在发抖。
“不用谢。”婆婆抬起头,她的手也在发抖。
他轻轻摩挲着碗缘,将碗一顿一顿地移到嘴唇边,然后张开嘴,一饮而尽。
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惊讶地问婆婆:“婆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以为到了来生,我和他就可以走到一起了吗?”
“为什么不可以?”
“像我和祁凉这样的人,一生总要面对一个巨大的背影,无论我们怎么绕,也无法与我们的爱面对面。”婆婆笑道,“所以,其实无论走世间哪一条路,我与他,都注定无法同行。”
奈何桥头,婆婆抬起自己一手烹制的孟婆汤,一饮而尽。
【第三封信:盘丝扣】
婆婆走后,我在不知不觉中接下了她的活,我成为下一任孟婆。
我的包裹里只剩下最后一封信了。
没过几年,又来了一个女孩儿。她坐在我的身边,再也不肯离去。我知道,她将是下一任孟婆。
又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他终于来了。
他穿的衣服,我很熟悉。仙冠法袍。灵幻飘逸。他的法袍,缺了一枚盘丝扣。
他没有认出我。我老了。
我把信给他,他一定就会认出我来。
第三封信里是一枚盘丝扣。我是在他的喜宴上咬下这枚扣子的。
后来他死了,我主动寻死。
是的,你一定已经猜出来了。这第三封信,其实就是我写给他的。我用这样的方式来到阴间,就是为了将这封信亲手交到他的手上。
我把信给他,饱含期待地看着他。
他纳闷地拆开信封,一脸茫然。“这是芦笛写给我的吗?”他问我。
“不是。是苏穆写给你的。”我悲伤地告诉他,着急起来,“你还记得她吗?苏穆?”
他摇摇头。将信还给我。“这封信不是给我的。”他说。话毕,他喝下孟婆汤,转身离去。
我主动寻死,来到阴间,就是期待来生可以从头来过。
可是,他只记得芦笛。即使死后,他念念不忘的仍是芦笛。
我想起那一年悲伤的喜宴。
我对着他说:“我可不可以抱抱你?”一桌人都哀伤地沉默着。那是云麓仙居历史上最凄凉的一次喜宴。他宁愿选择与一个画中人成婚,也不愿选择一个活生生的弈剑听雨阁女孩。墙上便是芦笛娴雅美丽的画,画中的她知书达理地看着我和他,似乎比任何人都更能坦然接受这一切。
他张开双臂,就像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这是你欠我的,如今还了。”我小声说。不知道他是否听到,但我知道他感觉到了。我离开,他装作漫不经心地伸手理了理衣襟。他的法袍上的一枚盘丝扣就在刚才那微微一瞬间被我张口咬了去。
他望向我,我含着笑望过来,眼神里隐隐的恨只有他看得懂。今时今日,算不算是一场辜负。婚宴尚未结束,我便悄无声息地离开。
据说一个男人衣服上的盘丝扣代表他的心,可是我终是抢来了一枚扣子,而失落了那颗心。
我看着他的背影,我知道,作为一个信使,我的使命已经完成。送了一辈子的信,最后一封属于我自己的丹青之信,我却没能送出去。
喝下孟婆汤,我真的忘记了一切。只觉心境清明。
走过奈何桥,我很奇怪自己的掌心里怎么会有一枚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盘丝扣。我紧紧握着它,努力地回想,却终究想不起这枚扣子的前世今生。那枚盘丝扣烙得我手心里的脉络生疼——那些纠缠的曲线,那些缘分的纠葛,终究还是黯淡无言地散了开去。
by:天下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