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啪啪,声音很脆,不像京都皇宫外廷杖落在都察院御史们身上所发出的闷响,反而像是谁在为一个节奏感强烈的音乐打着节拍。
拍子只落了十下便结束了,三位工坊的主事终于没有像宝玉哥哥一样有进气没出气,也没有像范老二一样晕厥过去。
范闲大感兴趣看着场间的那一幕,不免有些意外这三位主事的硬气,被打了十板子,居然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他是知道自己属下风格的人,自己既然喊打,没有一个人敢留力气。
三位主事趴在长凳上,衣衫被掀了起来,裤子也被褪了下去,臀背全是一道一道的红痕,看着凄惨不堪,但他们今日受辱太重,当着范闲的面,竟是硬顶着没有发出求饶的声音来,但板子落在身上总是痛的,尤其是痛楚之外还有一丝被扒了衣服的屈辱感,让这些中年汉子的眼中都开始含着泪水,汪汪的,又带着恨意,像可怜的小狗狗。
范闲拍拍手,说道:“叉出去。”
“是。”属下们齐声应道,便扶起三位主事往衙门外走去。
在这三位早已痛辱难当的主事身后,范闲还没忘了像个商人一样喊着:“三天,三天,你们可别忘了!”
……
……
衙门里顿时安静了下来,诸位官员望着范闲的目光更增一丝惊惧,天下人都知道范闲的名声,但不是京都中人,对于范闲的清名文名内里蕴着的阴寒味道,这些官员并没有亲身的体验,不如二皇子那派文官来的痛楚清晰。
但今日大家终于看着了,在暗自害怕之余,也不免多了几丝暗中的冷笑,打便打罢,打的是司库,还不是给咱们这些作官的看,只是您范大人再如何博学,对于内库里的事务依然是两眼一抹黑,将这三大坊的主事得罪惨了,日后看你如何收场。
范闲或许并不清楚自己属下这些官员存着三日后看热闹的心思,或许他根本不在乎这个,又随意说了两句,吩咐诸人在三日之内将欠款填回来,有何不法事自行首检,便放诸官出衙。
他留下了那位出自叶家的参将,还有自己的亲密助手转运司副使。三日后要做那件事情,在很多方面,他还是需要这两个人的帮忙。
也不知道在后园里他与这二位官员说了些什么,只见两人的脸色越发沉重,最后终是缓缓点了点头,对范闲恭谨地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
……
“大人。”苏文茂递过监察院递上来的情报汇总,范闲顺手接了过去,一面看一面微微点头,看来四处的人还是有些用处的,只是这些年被长公主与司库们上下夹压着,没有一展手脚的机会。
苏文茂看着他沉浸在卷宗之中,想到先前那幕,忍不住皱了眉头,壮起胆子轻声说道:“那三大坊的主事杀得。”
范闲抬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当然杀得,不过杀人并不是做菜,吃得便吃,杀得也不用急着杀。”
“大人先前过于温和了。”苏文茂出自监察院一处,对于整治官员吏治向来讲究心狠手辣,对于范闲先前的处置实在是觉得过于仁慈,区区三个主事,杀便杀了,既然立威便要雷霆一击,哪有说了半天,只打十个板子的道理。
他不忿说道:“大人先前只是打了他们十板子,太轻了,只怕会让这些人心生不服。”
范闲挥挥手中监察院的情报汇总,平静说道:“依手中的证据,我一刀便将那三个脑袋斫下来,也没人敢说什么。”
苏文茂一怔,心想既然如此,为何先前雨声大雷点小,就此放过那三个目无王法的家伙?
范闲笑着解释道:“雷霆雨露,皆是……上恩。如果先前我处治的狠了,虽然官员与那些大小司库们心中会不服,甚至会因恐惧而生嫉恨,但他们也只有应着,而且慑于杀头刀的锋芒,就会老实下来,这三天的期限啊……只怕还不过一天,官员们都会将亏空补上,而那些司库们,更是会疯了一般来往衙里送银子。”
“这不是……大人所想看到的局面吗?”苏文茂越发的不解。
范闲摆摆手:“错了,一时镇压下去,只杀了三大坊的主事,对于内库来说,能有什么根本性的改变?就像上山猎猴一样,你要把猴王杀了,那些猴子就会四散开来。你也知道,我根本不可能,也不愿意长年守在内库这处,将来我们走了呢?那些猴子又会从山里跑出来,来偷咱家的玉米吃。”
苏文茂心头一动,明白了一些什么,提司大人比喻中说的猴子,自然就是三大坊为数众多的司库们,如果今日就斩了三大坊的主事,那些司库们自然会老老实实地吐回银两,发还拖欠工人的工钱,但是那样一来,提司大人就缺少了再下屠刀的机会,等日后提司大人离开了闽北,回到杭州,山南路远的,那些司库们只怕又会重新活跃起来,而三大坊里的工人们只怕要迎接更惨烈的报复。
“这是挤脓包。”范闲笑着说道:“你看着脸上似乎平了,其实脓水还在里面,所以我们不要着急先磨砂,而是要开扩毛孔,将所有的脓汁都挤出来。”
苏文茂一怔,明显没有上过美容课,但已经足够明白范闲的意思,笑着说道:“大人说的复杂,不就是引蛇出洞吗?”
“引什么引?这叫打蛇惊蛇。”范闲摸摸平整光滑的头发,发现自己这形容似乎也不怎么贴切,忍不住笑道:“反正三天之期,三大坊十板之辱,想来那些骄纵惯了的司库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忍的。”
“如果……有人将银子补回来了,怎么办?”苏文茂疑惑问道,有些担心提司大人名声大震之后,让那些小猴子们没胆量跳出来。
“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范闲很认真说道:“没有触犯庆律里刑疏的司库,只要把银子退的干净,我自然给他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我是来管内库,不是来破内库的。”
“明白了。”
“对于敌人,我们要从中进行分化,进行疏理,分别对待,团结一切能够团结的……看看三日后跳出来的是谁,就知道谁在拒绝本官的好意。”范闲微笑说道:“不仅仅是针对司库们,想必长公主留在内库的亲信,也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大好机会,在信阳方面看来,我如果将司库们都得罪了,内库自然要陷入瘫痪之中,这时节,他们也一定会跳出来,你让四处的人这两天盯紧一些,最后拟个名单,这些不稳定的因素,我都会一一请走。”
苏文茂终于全盘了解了,提司大人要做很彻底的清理工作,又到先前园中的对话,小意说道:“只是……大人,副使倒是任其安那族里的人,算是可以信任,但叶家?”
范闲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据京都传来的消息,在大皇子与北齐大公主成婚之后数日,叶灵儿也终于嫁给了二皇子,而二皇子也借着这个机会,由太后出面,被从软禁的府邸之中放了出来。
“不要担心什么,我没有说太多,只是让那位叶参将最近注意一下出库的线路,我不至于狂妄自大到可以用几句话就收伏叶家的人。”
范闲笑了起来,他让叶参将做的事情,其实只是为了防止司库们仗着地利,偷偷将这些年吞的银子运出去,虽然大部分赃银肯定用在了买地上,但地契……司库们的脾性决定了,只可能放在自己的家里。
“而且不要很随意地将叶家与二皇子与长公主联系在一起。”范闲想了想后说道:“叶秦二家并称于世,不是一般人想像的那般简单,怎么可能单方面倒向一个皇子,那也太愚蠢了些。就算有所倾向,但在事态没有明朗之前,他总要卖我几分面子,为了一群司库和我翻脸,除非叶重真是嫌陛下没将他发配的更远一些。”
苏文茂一凛,没有再说什么,领命而去。
范闲却坐在椅上陷入了沉默之中,半晌后才叹了一声气,叶灵儿终究是嫁了,二皇子将来会落个什么下场呢?他不是一个仁善之人,但在抱月楼外的茶铺中,也曾经说过,之所以要将二皇子打落尘埃,便是想留他一条性命,这一方面是因为叶灵儿的关系,另一方面只是潜意识里想和那个讲究铁血育子的皇帝陛下较较劲,看你会玩,还是我会玩!
数月来,叶家被皇帝玩了一道,在没有办法之下,只好与二皇子靠的越来越近,想到此事,范闲便是一肚子阴火,皇帝陛下深谋远虑或许是真的,但身为帝王的多疑混帐更是不假——看来坐在不同位置上的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性,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他的局限性就是过于多疑了,以赐婚试探在先,毫无道理的防备渐起,十分无耻地构陷在后,生生将叶家逼到了太子的对立面!
太子?那老三为什么要跟着自己出京?
皇帝……还真不是吃稀饭的,尽弄些让人瞧不出眉目的手段。范闲有些苦恼,旋即安慰自己,自己这个小混蛋弄不明白,说不定老混蛋也是在打乱仗,自己都不见得明白。
至于为什么范闲极其坚决地不肯与丈母娘和解,并不是恋爱过程当中受了多少女婿气,也不仅仅是对海棠说过的“看好家业”的那个理由,最实在的原因是:如果范闲与长公主真的联手了,双方的实力相加,会强大到一种很恐怖,一种足以动摇庆国根基的地步。
而这,绝对是庆国皇帝不能允许的。
而对于没有手握天下之权的范闲来说,目前的处世方针就只有极大智若愚的一条:但凡皇帝老子不允许的事情,自己绝对不做,除非有人要打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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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的两日内,初至内库的钦差大人范闲,带着自己贴身的七个丫环,花枝招展的四处视查工坊,对于内库的流程渐渐熟悉了起来,对于当年叶家的声势更添一丝感性的认识,难免会在河旁水车处抚木喟叹,不尽沧桑之感,偶尔也与坊中的工人们坐而论道,吹玻璃之道,只可怜他手艺太差,面相太美,吹不成功,玻璃质感却是展露无疑。
便这么晃了两日,离官衙近些的工坊大多知道了新来的大人究竟是什么模样,对于传说中的小范大人,虽不敢逼视,但苦哈哈们也是小意地偷瞧了不少眼,都说这位贵公子生的真是好看,就是手脚笨了些,为人倒也亲善,身边的七个丫环都生的如花似玉,只是有一个丫环长的实在是不咋嘀,行事走路大有乡村土风,哪里像是大族人家出来的姑娘。
而另一方面,军方与监察院组成的内四道防线忽然间加紧了巡查工作,内库的巡查本就是天下最严密的所在,骤一加紧,顿时搜出了些违禁之物,虽然不是内库的技术秘要,但也是些沉甸甸的东西。
是轻飘飘的纸片,却是沉甸甸的地契。
不出范闲所料,包括三大坊主事在内的司库与相关官员们在三日令出台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将身边最值钱的东西想办法运出去,交给内库外面的亲友。
但在遇着严密的搜查之后,众官员与司库们终于绝望了,知道新来的钦差大人不会允许自己这些人转移财产,而这些纸上财产留在身边……天啦,三日后如果自己不将亏空补齐,岂不是要被抄家?而且这些人的身上哪里会干净,如果钦差大人要揪自己的错处,左右都是个死字!
单达与林参将的工作明显起了成效,从第二天起,就没有人再试图转移家产,而一股阴风,开始在内库的各个府邸与三大坊之间吹了起来,至于吹风的源头是谁,自然有洒出去的钉子在悄悄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