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微低着头说道:“或许他身上带着勾索之类的物事。”
“勾索也没有借力的地方。”苦荷含笑望着她,“你先前如此吃惊,当然也是记起来,西山绝壁的模样。”
海棠叹了口气道:“这事情真是想不明白了。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难道肖恩大人的遗骸没有被山间的苍鹰吃掉?”
苦荷两道如雪般的眉毛微微一飘,温和说道:“那山洞极浅,按理讲,早应有凶禽来助肖先生上天,没想到我沿绳而下,看见的竟是肖先生完好如初的遗骸,他的身旁倒是倒毙着几只死鸟,鸟儿都已经化作了枯骨,偏他的尸体除了有些脱水之外,没有腐烂。”
海棠闻言一怔,旋即平静笑道:“好厉害的毒。”
苦荷轻轻点了点头,很平常地转了话题:“说说范闲这个年轻人吧,我对他很好奇。”
海棠心里咯噔一声,面色却没有一丝变化,微笑将范闲在上京中的所作所为都讲了一遍,知道此时再也无法替范闲遮掩什么,轻声说道:“肖恩出京后的那夜,范闲一直呆在使团,不过没有人亲眼见过他,我第二日去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当初师兄便认为那名与肖恩一起堕崖的黑衣人就是他,而且他确实也是极善用毒的人。”
这个世界上的人,曾经接触过神庙的,只有肖恩与苦荷两个人,如今肖恩已死,就只剩下了苦荷。皇帝将肖恩千辛万苦地救回北齐,苦荷却一力要杀他,如今知道范闲可能是肖恩临死前最后见到的人,以苦荷对神庙之秘如此小心的态度……海棠不知道自己这番话会给范闲带去什么麻烦,只是她知道面前这位看似柔和的老师,实际上一位智珠在握的大智者,先前转了话题,自然是点一点自己。
出乎海棠的意料,苦荷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而是意味深长地望着她笑了笑,又饮了一口杯中的清茶,说道:“朵朵的茶,越来越好喝了。”
“老师谬赞。”海棠温柔回道。
……
……
“我想,我知道范闲是谁。”苦荷忽然很轻柔地说道,这句话无头无尾,让海棠有些不明所以,怔怔望着老师。
苦荷缓缓站起身来,面上浮出一丝很醇和的笑容:“这个年轻人来北齐之前,为师出去了一趟,还受了伤,我想你一定很好奇,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够伤到我。”
国师苦荷,代表着北齐的精神气魄,所以他受伤的事情一直隐而不发,海棠虽然知道,但却从来没有从老师的嘴里听到详细的过程,此时一听,顿时凝起了注意力。
“是一个瞎子。”苦荷转身,望着徒儿园外的风雪,悠悠说道:“是一个为师很多年前就见过,而且从来没有忘记过的瞎子。”
海棠大惊,心想这个世界上有人能够伤到老师,已经是件很惊世骇俗的事情,但没料到对方竟然不是位世人皆知的大宗师,却是位……瞎子!
苦荷继续悠然说道:“很奇怪的是,这位实力很恐怖的瞎子……却似乎忘记了一些事情,忘记了很多年前,我曾经和他见过一面。”
海棠安静地听着。
“这个瞎子已经消失了很多年。”苦荷的脸上笑容再起,“没想到忽然间又出现在这个世间,而且第一个找的人就是为师,说起来,为师这颗早已古井无波的心,竟也有些隐隐骄傲。”
海棠愈发地听不明白。
“这个瞎子,曾经教训过四顾剑那个白痴,曾经把叶流云打的弃剑不用,终成一代宗师。”苦荷叹道:“我当年就猜到是他,只是没想到他这次会主动找上我,这和他往年秘不见人的风格完全不一样。”
海棠忽然开口问道:“莫非这个瞎子,就是那位最神秘的大宗师?”
苦荷摇摇头,那双似乎能够洞察一切的眼睛也流露出一丝迷惘:“不是,瞎子他从来不需要这种虚名。至于我们四个人里最神秘的那位……应该还一直在庆国的皇宫里。”
海棠有些不明白,既然没有人见过那名神秘的大宗师,为什么世人笃定有那个人的存在,而且那个人存在于庆国的皇宫里?
“道理很简单。”苦荷笑了起来,“很多年前,四顾剑曾经尝试过三次入庆国皇宫刺杀他们的皇帝。”
海棠惊讶地轻声一唤,她此时才知道,原来东夷城的四顾剑,竟然做出过如此疯狂的事情,不过以大宗师的境界去当杀手,就算庆国皇帝是天下权力最大的那人,只怕也很难抵挡。
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苦荷轻声说道:“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都和你的想法一样,认为四顾剑有很大的成算……可惜,在一个月之内他接连失败了四次,虽然没有受伤,却也没有任何成效。”
海棠皱眉道:“那个瞎子……当时在不在庆国皇宫?”她始终认为,能够伤到自己老师的瞎子,才最有可能是那位神秘的大宗师。
苦荷微笑着摇摇头:“瞎子那时候正和叶家的小姐,在庆国的江南,修那座内库。”
“叶家小姐?”海棠更加震惊了,虽然她是如今天下年轻一代里最出名的人物,但也知道老师今天说的这些当年秘辛里,每一位都是怎样的了不起,怎样地改变着这个世界的模样。
苦荷很柔和自然地将话题转了回来,回身望着海棠说道:“这下你明白了吧?”
海棠睁着明亮的双眼,摇了摇头。
“范闲是谁?”苦荷平静看着自己的女徒。
“范闲就是叶轻眉的儿子……叶家女主人的儿子。”
……
……
海棠在震惊之余,更是一头雾水,范闲……南朝户部尚书的私生子,怎么又和叶家扯上了关系?叶家?当初那个以商制天下的叶家?那个设置监察院,修了内库,延绵遗威直至今世的叶家?
苦荷搓了搓手,坐了下来,叹息道:“肖恩后来一直被陈萍萍关着,所以不知道叶家小姐的身份,为师却恰好知道。瞎子他只可能是叶家小姐的仆人,这次将为师调出上京,自然是要方便范闲做事,范闲的身份便浮现了出来,他就是叶家小姐的后人。”
海棠摇了摇头,当着老师也敢于发表自己的意见:“虽说这般推理可信,但是太勉强了些,万一那位瞎……大师只是不甘山中寂寞,才出山挑战老师,与范闲北上一事并无关系。再说当年的叶家不是被灭了门吗?……”
话还没有说完,苦荷已经笑了起来:“一件事情不能说明太多问题,但是你想想范闲如今在南朝的官职,再想想他从澹州出来之后,南方朝廷里的异动,太多的细节组合起来,事情的真相就很明白了,不要说什么灭门的话,当年叶家的掌柜都还活的好好的,南庆朝廷里的有心人,为叶家小姐保留一丝血脉,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情。”
海棠愁极反笑,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言语,老师说的对,范闲就算是范尚书的私生子,就算他有诗仙之名,高手之实,以他的身份地位,也远远不可能企及如今的高度,更不可能,左手执监察院,右手掌内库——监察院与内库,这不正是当年叶家留给这个世界最厉害的事物!
难道那位时常与自己通信的温柔年轻男子,身后竟还有这般复杂与可怜的身世?
“你刚才复述了范闲在酒楼上念的那首小辞……”苦荷轻轻拍了一下犹在沉思之中的女徒儿,微笑说道:“你只从这首小辞里发现,对方是石头记的作者,但你仔细体会一下,说不定会发现范闲此人,借此小辞还在抒发着一些别的情绪,比如愤怒,比如不甘。”
夏日上京百岁松居之上,范闲与海棠饮酒,酣时曾念一首小辞。
“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冬日园中的海棠在心中复念着,终于体会到了老师所说的那些情绪,霍然抬起头来,震惊无比。
此时远在南庆苍山中泡温泉的范闲,如果知道这一对师徒竟然如此草率,凭这首小辞地就定了自己的出身,一定会气的从温泉里跳出来,裸奔至上京,痛骂一番,然后解释一下,这是老曹写的,只不过恰巧和自家的身世有些相似而已。
没过多久,海棠已经回复了平静,柔声问道:“这件事情,可大可小。”既然知道了范闲的身世,当然能想到他与南庆皇室之间肯定会有许多问题,怎样利用,是件需要仔细斟酌的事情。
“范闲是叶家后人的消息……让全天下人都知道。”
苦荷大宗师,很温柔地说道。
“瞎子?”海棠心中有些微微惘然,不知道怎样才能尽可能地保护范闲的利益。
苦荷悠悠叹息道:“虽然瞎子……似乎不认识我,但我想,他既然要刻意出手,留下这些线索,或许……正是希望通过为师的嘴,将这个有趣的消息,告诉这世上的人们。”
这位大宗师最后下了结论:“瞎子已经不想再等,他要催范闲加快步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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