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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世家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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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一日相见后,王霏每日都借三的名义派人来请华苓去,陪她说上半个时辰的话,又每次都给华苓准备一些养身子的吃用带走。华苓知道这些都是三给怀孕的王霏准备的,欲要推脱,王霏只说,“姐姐照料你几分算得了什么,倒要看谁敢说半句。小九收着罢,别全都拿去作人情了,叫我看着你这样清减,与剜我的心也没甚差别。”华苓只得收了。回回如此,在旁人眼里,便是右使大人格外爱重这个谢九娘,于是华苓在地下堂口中的地位又跳了一个台阶。

脖颈上的刺伤好全之后,华苓就到胡狼身边听用和学习,发现荆大苏升几人都开始向她示好,苏升还赠给她一盒不知从何而来的玫瑰香膏,说是市面上世家女郎最爱用的,华苓笑着收了,回头便给了伺候她的小丫头。

胡狼对华苓这个小女徒弟很是爱重。在胡狼手上掌握着一个小的藏书室,里面存有黎族自建立以来,葺貌堂中人所尝试过的所有手术技法、所有材料的资料,甚至详细到某某日月时辰,所使用的人的姓名、籍贯、相貌特征、身体状况等。华苓很早就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但直到此时,胡狼才将这个小藏书室向华苓开放了,给了她一把铜钥匙,叮嘱华苓平日无事时,多多到里面翻看前人的医疗记载,学习前人在动手术时的种种技巧。只是也叮嘱了华苓,藏书室里的内容只能翻看不能带出,若有发现华苓违反规矩,定然严惩云云。

华苓自然是认真应了,这样的机会她是求之不得。其后几乎整日地泡在那藏书室中,只需两日,就大致将里头所有的记录都浏览了一回。她也越看越心惊、越看越了然,依靠这些记录,慢慢勾勒出了这个所谓的黎族由小到大发育的脉络。

藏书室中最早的记录在距今六十来年以前,黎族真正存在的历史不会比这个时间长太多。最早的记录只有几份,此后年年略有增长,但一直不多。直至二十年前,葺貌堂所经手的材料才骤然多了起来,所记载的出身也多样化了,这个家族好似忽然变得财大气粗起来。葺貌堂这样的名称,也是到此时的记录才出现的。联想到三的出身,华苓猜想,当时黎族大约已经和新罗国的势力搭上了线,得到新罗人源源不断的支持,已经一心准备好要在大丹这棵大树的树根下掘坑做窝了。

借助新罗人的支持发育二十年,到如今,新罗灭了,而黎族不再需要扶持,它的手都长进皇宫之中了,真真厉害得很。

葺貌堂只是黎族的一个分支,藏书室中的记录也只和修容手术有关,但从中并不难找到黎族其他四个分支的痕迹。负责训练人手的正力堂,负责打理钱财资产的金华堂,负责情报沟通的春媵堂,还有,负责为族里补充新鲜血液的芽堂。葺貌堂所传承的修容改貌之术是黎族的根本,黎族人也显然非常依赖于这种手段,只有修改过容貌、将自己的背景和前半生的牵系与天生的相貌一并抛弃、不再被任何人认识的人,在黎族之中才能真正得到信任和重用,爬上高位,比如宫中那位夫人,比如爬上了右使之位的三。

最早定下这种规矩的人,对人心世故之了解,控制人的手段之精到毒辣,直是让华苓心惊不已,便是时隔数十年,也让她脊背发寒。脸容对一个人的意义之重要不必多说,一个人的脸面都被改变了,即使他回到最熟悉的亲人身边,又有谁能认出他来呢,又有谁还敢再去相认呢,到头来,大多数人就只有依附于黎族,听从黎族调遣安排,换取奖励活下去一条路可走。

华苓轻轻放下了手上最后一本记录,手扶着粗糙的铁铸书架子沉思。这些资料极有价值!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她能从这里区别出黎族在大丹埋下的所有暗桩眼线来。只是,如今她依然要夹着尾巴做人,连外头的一点消息也不敢大肆查探,以免惹人疑心。如果要将这些信息送出去,恐怕还是要寻机到地面上去。如今她能做的,就是尽量靠自己近乎过目不忘的记忆力,能记下多少信息就记多少。

“苓娘,苓娘,也莫要太过用功了。”胡狼提着一盏圆罩子的琉璃灯,从藏书室外探进了半个头来,一张皱巴巴的老脸上尽是关爱的笑容,语气温和道:“师父晓得你最是乖巧的,心中有一个疑问就恨不得立时解决,但长命功夫长命做,歇一歇罢。”

“师父。我看完了,也寻到了答案。”

“是吗,这般快就寻到答案了?快与我说说!我就知道你这孩子聪明得很,以后你这一双手,是定要超越我的。”胡狼欢喜地招手道。

华苓提起琉璃灯快步迎上去,笑嘻嘻地道:“嘿嘿,师父昨日不是才说,我这双手,天生就是要来持柳叶刀的?我看现在就超过你了。”

“没大没小!”胡狼佯怒,瞪了华苓一眼说道:“夸你一二句就如此得意忘形,叫我以后如何敢把大事交予你。”

“师父我错了,其实小的就是晓得师父疼爱呢,才敢这样猖狂。”华苓拉扯着胡狼的袖子,歪着头凑到他跟前讨好地笑。这一个笑容又稚气又甜美,又干净又单纯。

胡狼这一辈子对着的不是些唯唯诺诺的族人,就是些被喂好了蒙汗药、绑到手术台上来的人,临老了才得了这么个讨人喜欢的小徒弟,心里怎能不爱。于是对华苓是一日比一日好,这一回也是,佯怒责备华苓一句,心里倒还担心华苓觉得委屈了。

胡狼叫上了华苓,又叫荆大、苏升两人跟着,去将堂口最下层关押的,动过手术正在修养伤口的二三十人都巡视了一遍,看过伤口无碍,就算是了了一日正事的其中一大半。巡视完一轮已经是半下午,胡狼看华苓面色苍白而疲累,就先打发她回去歇息,至于其他的弟子,就不可能有这种优待了。

华苓告了退便转身回去休息。心中也不由有两分内疚。她很清楚,像胡狼这样的人,手上人命少不了,绝不是无辜的好人。但这些也不能掩盖,胡狼对她真真是极好的。胡狼已经四十五岁上了,一生无妻无子,有了她这个徒弟,几乎是当了半个孩儿看待,把压箱底的种种技巧都毫无保留地教了她,怕是要将她培养成下一代葺貌堂之主。但两人立场对立,若不叫黎族覆灭,就是大丹亡,而她只要还没有死去,就绝不会看着大丹亡国。若是她能活下去,她能走出这里,恐怕胡狼就活不了了。她利用了胡狼的爱护,等一切尘埃落定,所有的国仇家很清算之后,若有机会,她会报答这份爱护,如今她并不后悔。

第二日,王霏又派人来请华苓去。这一回,王霏将华苓带出了地下堂口,带到了三为她布置的一处隐秘小院。

时隔数月终于回到了地面之上,看得见天,看得见芳草碧树,华苓只觉恍如隔世,几乎是无所适从的,怔愣了许久。只能与灯烛为伴的日子,过了多久了?也许有半年了。从不认为自己会在那样的地方过一辈子,但华苓也并没有想到,她能在今日重返天穹之下。其实从地下到地上的路并不很长,脉息数三百下而已,也并不难走,在王霏牵着华苓的手带着她走过最后一段暗道后,最后一道门前看守的几名守卫只是上来问了一句,就放他们过去了,华苓心中曾设想过的阻挠全都不曾出现。

“小九,莫要作愣了,过来这边,陪姐姐坐坐。”王霏叫侍女在廊下摆了一张矮案,炒出几样清淡酒菜,含笑招呼华苓。

华苓在王霏身边跪坐下,微微蹙眉道:“霏姐姐,右使大人若是知道你将我带出来,不知会否迁怒于你。”

“不必为姐姐担心。”王霏含着笑抚了抚华苓的额发,柔声安慰她:“你放心,我既能将你平安带出来,就能将你平安送回去。何况,难道,小九不愿到地面上来了?”

“怎可能不愿?”华苓摇头,苦笑道:“只是,如今是这样的境况,我是死是活还要仰人鼻息,哪里敢不如履薄冰?”

“那种暗无天日的地方,并不是你应该呆的,小九,你是出身高贵的世家女郎,你不属于那里。”

“那我又能属于哪里呢?”华苓苦涩地笑了笑。也许王霏并不知道她是如何来到的这里。她也并不想告诉王霏那么多,这位姐姐的苦难已经够多了,没有必要给她的心口再加一道压力。实际上,既然大郎亲口将她送到了华德手上,华德又将她送到了黎族手上,那,偌大的谢族,哪里还有人会去问一声她呢?她所能设想的最好的未来,不过是扳倒黎族,然后,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安安静静地,也许做些小生意,好好活下去。

“你是世家的女郎。小九,你的好日子才刚开始。”王霏凝望着华苓。这个年轻的女郎就像那枝头的三月桃花,不论颜色如何浅淡,终究还是鲜嫩的、充满了生命力的。王霏几乎是爱怜地看着她,随后视线悠悠挪向了廊外。深秋时节,庭院里一片萧索,院落里一株梧桐树上还挂着寥落几片黄叶。过得几日,若是清晨降霜,怕也没法再呆在枝头了。

华苓努力展了笑颜。今日是王霏带她到地面上来,还命人置酒菜与她吃,在如今两人这样的条件下,这已经不能更难得了。王霏这样待她,她要如何才能回报这位姐姐的好?遂搜肠刮肚想些话来说。

“霏姐姐,你可还记得我们以前一道吃宴的光景儿?我们这些人里,就要数你们家兄弟姐妹诗才最佳,每每玩击鼓传花,即兴作诗,你们家的总是要赢出老远。”

“呵呵,我们家啊,诗文上教得确是严,所以普遍比别家都要好些。”王霏也想起了那些最愉快的过去,面露浅笑。“我们族里不论男女,自一岁开始就要背诗学诗,五六岁就教四书,十岁上就要出口成章。若是做的诗、做的文章叫家族长老看不上眼,不消半日,就阖族都知晓了,简直叫人出了房门便抬不起头。”

世家大族能繁荣兴盛数百年,在教养年轻子弟、敦促子弟上进之上各有各的方式,但都是绝不肯放松一些的。子弟在种种的捶打磨练中成长起来,沾染上吃喝玩乐那些不良习性的可能性就小些,家族衰颓的可能性便也小些。

见王霏举起了酒杯,华苓赶紧挡住了她,劝道:“姐姐如今怀着孩儿,不吃酒才好。小孩儿在娘胎里时最是脆弱的,不好好护着可不行呢。”

王霏怔了怔,看华苓的目光越发柔和,依言放下了酒杯,抚着肚子笑道:“你说的是,倒是我这为人母亲的不周到了。”

“姐姐只是一时忘了。自己的孩儿,怎会有不在意的娘亲。”华苓笑着安慰。

王霏屏退了伺候的两名侍婢,两姐妹都尽力叫气氛活跃些,搜肠刮肚地回忆小时候的事,倒也十分愉快。说说笑笑吃了些酒菜,华苓却见王霏的面色越来越黯淡,唇色发白,不由放了筷子,挪过去握住王霏的手,竟比那廊下的木廊柱还要冰凉,根本不像是人的温度,惊得失声:“姐姐!姐姐是怎么了?身子怎地如此凉?”

“小九……”王霏摇晃了一下,华苓慌忙将她扶住,碰到王霏的身体,才发现她竟连躯干都泛着凉意:“姐姐,你是不是吃了有毒的东西,是什么东西?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王霏勉强握住了华苓的手,含笑道:“算算时候,也差不多了。苓娘,今日,是姐姐与你备的饯别礼。离了这处魔窟之后,走得远远的……”

华苓浑身一抖,瞪大了眼看着王霏。还不及问些什么,三带着十来个凶神恶煞的手下也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三面容扭曲,显然已经是愤怒到了极致。他一脚踢开了华苓,揪住了王霏的发髻将她提起来,喝道:“贱妇!你给我的酒菜里用了圣水!你给我的酒菜里用了圣水!”

圣水?!是华苓曾亲自去请的那种圣水,是胡狼他们在人脸上动刀子的时候,必定要用在伤口湿敷消毒的圣水,是那种有放射性元素的白石碎浸出的圣水?华苓呆呆地看着王霏,看着三,一时间发生的这些事,已经叫她无法冷静思考了。

被揪住头发拉扯起整个身子,怎会不疼?王霏疼得珠泪潸潸而落,一张秀面神情却竟是十分恬淡,好似对世事已经清澈洞明。她苍白的双手扣住三的手腕,慢慢地将自己的头发解救了下来。王霏极力保持了温婉得体的举止,在矮案之后重新跪坐下了,仰头朝三笑道:“延郎,你不是说过,绝不会再伤害我,绝不会再生我的气么?你扯坏了我的发髻,我要生怒了。明明你说过的……我腹中是你的孩儿,然而你其实,你其实并不在乎他,是不是?”

三的双目发红,瞪视王霏的眼神好似厉鬼,比之一般的厉鬼要更可怕得多。但王霏的话,却也确实将他从毫无理智的盛怒之中拉扯了回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制了脾气,还注意到了旁边的华苓,阴冷如同洞穴里的眠蛇一般,狠狠盯了华苓一眼。三的表情慢慢缓和了下来,他走过去,欲将王霏扶起,温声哄劝道:“我怎会不在乎这孩儿,这是我唯一的孩儿。但是,霏娘,你这回做得真的太过了!你做什么都好,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但不应该用圣水来试探我!我与你说过,如今我手上的解药只剩下两颗,如今你让我迫不得已要耗去一颗,你可知这解药要配起来,是如何不易!”

那圣水,原来有解药么?华苓的呼吸骤然快了,瞳孔微缩。那也许是能够驱除人体所摄入的放射性物质的药,如果这是真的,这种药怎可能不难配?便是在后世,能有同样功用的药物,也非常难得。

王霏拧着身子不肯让三将她扶起来,只是撒娇道:“便是再难配,你下个命令,叫那些医者去配不就好了?难道在你心中,就那么一颗小小药丸,能比我和孩儿加起来更要紧么?”

“那自不可能!”三耐着性子安抚王霏,心下恼怒而后悔,前几日里不应为了讨王霏的欢心,将手中好些秘密关窍都说了与她,甚至连本处堂口只剩下两颗成药的圣水解毒药,都交给了王霏保管。王霏怀着的毕竟是他唯一的孩儿,也许会是他这一辈子唯一的孩儿,若不是必要,他并不想与她撕破脸皮。三温声道:“好了,霏娘,莫要胡闹了,先将解毒药与我一颗罢。此中关窍重要你不会不知,待我将药性解了,你要多少解药,我便命人与你做多少。”

三身为黎族右使,对本族底细自然知之甚深。圣水与黎族代代传承的修容改貌手段乃是相辅相成的,少了其中一样,黎族都绝无法不声不息地发育至今。圣水能抑制人伤患恶化,但人接触得多了,就容易产生一些中毒症状,头晕、烦闷、欲吐等,时间长了,人体甚至会出现身体机能提早衰退的现象。而身怀内功的人接触圣水,比普通人的抵抗性要更强些,几乎不会出现头晕等症状,只是内力对这种元素的存在十分敏感。三今日吃了王霏命人送来的食物之后,没过多久就感觉到内力如冰消雪融一般减弱,立刻便知道知道食物里使用了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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