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声音尚未褪尽变声期的娇软,可嘴里吐出的话却让人啼笑皆非。
“七年,你现在年方不过十三四岁,七年前,你还是个孩子。”
少年重重颔首,目光清澈得能洗涤世间凡杂,“五年前,我九岁,在东越大山腹地中遇见你,那一年,你十四岁。”
兰天赐微微一怔,五年前?一会说等了七年,一会说五年前相遇,什么意思?
何况,五年前他根本不曾离开过西凌皇城,未及细思,少年已缓缓靠近他,展颜一笑,伸出手,道:“来,先进屋,这里湿气太重。”
许是少年的神情太无害,兰天赐居然没有避开,任由少年牵了他的手,领着他往屋内走去。
屋内,空间狭窄,略显昏暗,左边建了一个简单的灶台,右半边的窗台边放了一张仅能容下两个睡的矮榻。在榻房放了一个小橱柜,两张椅子和一个小圆桌。
简陋至极,让人无法想象,隔了一扇门后,是金壁辉煌的双缘拍卖行。
更让他无法理解的,这个身量不到他肩膀的少年,就是名闻天下的玉商郑中希。
少年从门的背后拿出一条汗巾,擦了几下小圆凳,然后,拉到兰天赐的脚边,“地方小了些,你先坐着,我给你泡杯茶。”
少年心情似乎有点兴奋,转身便开始忙碌起来,烧水,洗茶杯,挑茶叶,时而还转身对他一笑,突然,仿似想到了什么,略带自责地拍了拍额头,“瞧,差点忘了,你爱吃山渣。”
说着,打开柜子,从里头拿出一个糖罐,打开后,舀出几勺山楂蜜饯,搁在小瓷碗里,上面插了两根竹签,端到兰天赐的跟前,削瘦的小脸色悄然伏起一丝欣喜,“你小时候爱吃外祖母做的山楂蜜饯,我也学着做了,你偿偿看,味道是不是一样?”
那神情,分明是长辈见到久别的孩子,一脸的哄慰讨好。
兰天赐接过,用竹签挑了一颗含在嘴里,瞬时酸酸甜甜溢满整个唇腔,明明只有两个味道,心头却百味丛生。
“不够的话,自己拿。”少年把糖罐放在桌上,又返身去烧火。
兰天赐静静地环视四周,虽简陋,生活一应用品俱全。
当视线触及窗台前的一排小小的玉雕人时,兰天赐走了过去,拿起其中一个,细细一看,一眼便认出,这是他的外祖母宁常安。
琉璃晃开一丝波动,转身看着少年,只见他正专注地往灶里放干柴,小嘴的严肃绷着,毫无花季少年该有的无忧无虑。
兰天赐收回视线,仔细欣赏桌面上的玉雕人。
整整三排,约有百来个,都是宁常安,形态各异,有坐着,有站着,有伸懒腰,有沉睡。
第一排,是少女时期的宁常安,青涩的眉目,穿着一件玫红色宫裙,拿着罗扇,做着扑蝶的动作,让人忍不住联想起,初嫁给沈越山的宁常安。
第二排,呈列的是怀了身孕的,抚着肚子,笑得一脸烂灿的宁常安。
兰天赐拿起第三排的第一个玉人,从中可以看到,这是一身朴素青衣,不施脂粉,提着一个药箱为农妇诊病的宁常安。
指尖轻颤,兰天赐吸了一口气,拿起,另一个,看着宁常安手臂上缠着朝庭派发的义医袖套,他知道,这是五年前,江南水患时,撇下兰御谡支身前往灾区,对灾民进行义务诊救的宁常安。
可没想到,宁常安被一个顽童揭了面纱,结果因为美貌而引起围观,最后引发了踩踏事件,被官府捉拿。
那知府是好色之徒,看到宁常安后,竟心生歹意,欲图霸占,幸好兰御谡来得极快,当场就一剑穿心,结果了知府。
那时,他听父皇和娘亲说,祖父非常生气,差点将知府诛连九族,是沈千染极力反对,才免了一场血腥。
显然,这第三排所雕刻的是沈越山病逝后,在江南竹枝镇与兰御谡生活的宁常安,那时的宁常安已然被凤南天清洗了记忆,在她的记忆中,已遗记了兰御谡给她带来的灾难。
而兰御谡,也抛弃了帝位,一身布衣青袍,等在俩人最初相遇的地方,与她来一次干干净净的相遇。
兰天赐感到非常震惊,看这少年的年纪,最多十四岁,他亲眼看到这样的宁常安时,很可能不足十岁。
他小小年纪,是如何拨山涉水前往江南竹枝镇找到宁常安,
五年前,不过是八九岁的孩童,又是如何孤身潜入病灾区,偷偷关注宁常安的一举一动。
从所有的玉雕中可以看出,少年故意忽略了兰御谡登基后,对沈家的一系列迫害时,作品里,没有一个呈出现宁常安那时的痛苦。
在所有的雕品里,宁常安是那么无忧无虑。
至此,兰天赐已然能确定,眼前的少年,灵魂里住的确确实实是沈越山。
兰天赐放下手中的玉人,心里象热蜡滚过一般,他无法想象,尚未成年的沈越山,是凭着怎样的毅力,没有与宁常安相认。
很快,水烧开了,少年将茶叶用热水滚过一遍后,泡了一杯茶放到他的面前,“这是用刑兰草制成的茶叶,可预防百病,你记得带回去,让染儿和兰亭每天喝一杯。”
“为什么你拥有我外祖父所有的记忆,你究竟是谁?”虽然,心中已大抵确定眼前的人是沈越山,但他还是要问清楚,这其中的原由。
少年在他面前坐了下来,神情恍惚,“赐儿,十三年前,在天行山下,在我弥留之际,看到了一个碧眸的男子……。”少年微微苦笑,手掌不知觉地抚上胸口,那里,那里再一次被碾成齑粉,明明隔了一世,但死别时的难舍,至今忆起,记忆犹新。
那男人,风华正茂,一席妖治的红袍,站在他的竹榻前,俯身,将趴在他榻前睡着的宁常安抱在怀内亲吻着,一只手毫无忌惮、恣意放纵着,完全罔顾她的丈夫正躺在病榻之上。
偶尔还抬首,朝着沈越山眯了一下眼,戏谑道:“书呆子,非礼勿视!”
那时的他,最后存余的一口热血涌至咽喉,却无力吐出,目眦欲裂,干瘦的额上青筋突突暴起。
直至他的一口气差点上不来,男人才意犹未尽地舔了一下唇瓣,修长的双腿交叠靠坐着在竹藤椅上,拥着怀中的妇人靠坐着,大掌依旧抚摸着宁常安的脸,碧眸微微眯着,带着嘲笑的神情,如同上天睥睨众生,“沈越山,你死了后,这妇人也是伏于兰御谡的身下,你又何必在意呢?”
沈越山脸色苍黄,气息短促,视线模糊,已无法开口回应,他拼命地伸手,想打翻放在榻边案几上的碗,引起外面暗卫的注意,谁知碧眸男人随手便拿了碗,直接往地上一摔,碎裂声中,那人眉飞色舞地恣意挑衅:“喏,没人救得了你,那些人全睡死了过去。”
沈越山面色灰败,几欲昏死,那人迅速拿出一粒丸子,塞进他的唇瓣,“喂,别死,爷还有事没说。不过,美色当前,让朕先温存温存,你先闭眼休憩片刻,缓缓劲。”
沈越山差点气结。
碧眸男子摸着宁常安的脸,碧眸里兴起浓浓的玩兴,他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宁常安完美精致的脸盘,光滑细腻的肌肤,简直比雪缎柔滑,比玉璧精致,惹得凤南天连连暗叹造物者的神奇,“沈越山,这妇人太美了,到了这年岁,操心又劳作,肌肤还是盈润如婴儿。瞧这样子,再过三十年,恐怕她女儿沈千染都老了,她还是风华绝代西凌第一美。”男人动作猥亵,偏生,姿态高雅,如同盛开在西方祭台上的一株红莲。
碧眸男子惊叹连连之后,突然,抬首看着沈越山,“你确定,这种千年才能出的一个女子,是你区区一介书生能守得住?”他的手,从宁常安的后背处蜿延而下,至柔韧,紧致的纤腰时,谓叹出声,流连不已地抚摸着,低低一笑:“这女子,并不仅仅是为一个帝王而生,她是天下所有掌权者梦想,沈越山,你已经占了大半辈子便宜,如果不是兰御谡对她爱极生畏,既不敢对她施强,又不敢直接砍了你的脑袋强霸人妻,恐怕,她遇到任何一个强权的男人,你沈越山连宁常安的屁都摸不着一个,直接被人——”男子优雅地做了个砍头的动作。
碧眸男子的粗言秽言,却奇迹般地令沈越山胸臆中的一口闷气散了,沈越山闭上了眼,往事如轻烟,一缕一缕在眼前掠过。
遇到宁常安时,他年方不过十六,是上京赶考的秀才。
因为路上的盘缠用尽,他雇不起马车,又担心误了春闱,便带了干粮,独自攀山越岭,由此,遇到了昏迷不醒在水上漂流的宁常安。
他冒险救她,却与她双双被急流冲走,随着水流至天行山下。
宁常安醒时,已失去记忆,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和亲人,他和宁常安兄妹相称,在天行山村民的帮助下,两人养好伤后,他带着宁常安离开。
他背着她走了三天三夜的路,脚底长了泡全都踩破了,可他一声也没有哼出来。后来宁常发现他的鞋子被撑得不象样,逼着他脱掉鞋子时,才发现整个脚都肿得不象样。
许是那时候,宁常安对他产生了怜惜及感恩之情。
思及此,沈越山微微睁开眼睛,用力转首,视线模糊地看着因为他的病,吃不下,睡不好,容颜憔悴却依旧美得让人无法眨眼的宁常安,神情里带着一丝幸福。
他带着宁常安走出大山,到了城里,可宁常安那时的记忆已经全乱了,只记得她是在江南出生,那里有小桥流水。
当时,俩人身上身无分文,他就卖了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买了一些纸和笔墨,在街上卖字画,赚来的银子带着她各个地方跑着,帮着她找亲人。在那里,整整流浪了半年,就这样错过了那一年的春闱。
后来,宁常安的家人找到了她,并将她带走,他方知道,原来宁常安是西凌首富之女。
离别时,她赠他红帕,两人约定,一个非她不娶,一个非他不嫁。
第二年,他考上了状元,得到帝王器重,成了名满天下的才子。
西凌的公主喜欢上他,求请帝王赐婚,被他拒绝,并直言他心中有人,帝王感念他的不攀附权贵,不但不强求,反而让他蟒袍加身,带着圣旨南下求娶西凌首富之女宁常安。
没想到,宁常安拒绝了他。
她坦诚相告,回家后,她的记忆已渐渐恢复,她想起,她早已与一男子私订了终身,并诞下一个儿子,只是那男子背弃两人的诺言,与她的师姐苟合,她一气之下带着刚出生不足月的孩子离开,途中与寻来的男子争执中,她与孩子双双落水。
她已是不洁之身,不愿委屈了他。
他不在乎她的过去,用一片赤诚打动了她,那一年,西凌首富之女,名满天下的第一美人宁常安十里红妆嫁给西凌才子沈越山,被传颂了整整十年。
可他们的幸福很快就因为宁常安与那男人重逢而改变。
那男人,竟是西凌的皇子兰御谡,因为夺嫡之争,受伤避入江南竹枝镇,被习医的宁常安所救,两人相爱,并诞下一子兰锦,却因误会,两人分开。
兰御谡多年寻找宁常安下落,如今重逢,她已琵琶别抱,这让堂堂皇子如何咽处下这口气。
先皇在世,沈越山受重用,兰御谡尚不敢造次,那些年,是他们二人一生最幸福的时光,不仅生下了长子,随后,又诞下女儿沈千染。
先皇驾崩,兰御谡登基,他们的命运在一夜之间走进了死胡同。
兰御谡明里暗里对沈家百般打压,让沈老夫人对宁常安厌非常。
不仅如此,兰御谡还逼迫沈越山纳妾,这也是造成沈越山和宁常安之女沈千染自幼中了毁颜之毒,孩童时受尽欺凌,被庶母残害,十四岁时未婚先孕,被祖母囚于后院整整五年,最后,与儿子双双惨死的命运。
想到女儿,沈越山干涸的眼角再一次湿润,这样的夏季,渗入血液的冰寒让他的身体不可抑制的颤抖,若不是他太软弱,若不是他太愚孝,怎么会让自己的亲身骨肉悲惨至此。
若非是兰亭,屡屡逆天,改变沈千染的命运,他沈氏一门,早已死绝。
何来今日,他还能与宁常安在天行山下厮守?
“可是,我怎么瞧兰御谡这一对父子这么不爽呢?”碧眸男子“啧啧”几声打乱沈越山的回忆,突然,抱着宁常安一个诡异的倾身,朝着沈越山的脸吹了两口热气,碧眸眯如弯月,挑着一泓碧绿的水波,顽劣的表情下,声线带着丝丝的诱哄,“不如,朕帮你出出气如何?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朕想好了一计,所特别带劲,你要不要听听?”
言毕,将昏睡的宁常安放置他的身旁,还细心地为她脱去绣鞋,看着那白皙晶莹的玉足,又忍不住俯身一吻,叹道:“可惜呀,可惜呀,她是兰天赐那小破孩的祖母,否则,朕必定也要一亲芳泽。”
沈越山唇齿相颤中,一口气始终吐不出来,他实在恨,看着自己爱人被人浅薄,却连张口阻止的能力也没有。
碧眸男子抽直身体,居高临下眯眼看他,柔声笑道:“后天是你死期,届时,你会转世,我特意赶到此,就是想帮助你,让你带着记忆转世。”男子越说越兴奋,居然倾下身,双肘一点也不客气地直抵在沈越山的胸口上,指尖抹着沈越山的眼角,啧啧两声后,“你的容貌丝毫不逊于兰御谡那老家伙,再等个十几年,你弱冠之龄,风华正茂时,兰御谡却已是风蚀残年,雄风不再,到时候,就看你使什么手段夺回爱人,让兰家父子吃鳖。”
当年,兰亭为了让爱人重生,潜入南皓,趁着他刚完成祭祀,体弱之际刺伤了他,盗取他的血液,让西凌的高僧慧能大师施法,让时光回溯,给了沈千染重组命运的契机。
后来,沈千染十九岁时,又临生死关口,兰天赐,也就是他孪生兄弟凤南臣的转世,恢复了两世记忆后,再次利用他,逆转了沈千染的命运,让原本该死于十九岁的沈千染,活到了现在。
虽然,他对沈千梁死活并不关心,可他堂堂一国帝王,被一对父子玩于股掌之间,实在令他不甘。
思及此,碧眸一沉,闪过一丝噬血狠戾,一闪而蹴。
这也是他再次来到这穷山沟的原因,他想用沈越山摆下一盘不靠谱的棋,让兰家父子去头疼。
想起因为他的干预,未来兰御谡遇到一个年龄比他孙子还要小的沈越山跟他抢女人,碧眸男子邪魅一笑,抚着下巴,送上主意:“爷不是神,不知道你究竟转世在哪一户人家,所以,没办法送块玉给你含着出生,但是,以你的记忆,无论出生哪个疙瘩巷,都能凭科举之路进入西凌皇城,并有机会面圣,届时,凭你转世的容貌,不受兰家关注都不行呀。”
沈越山胸口处被他压得差点再一次昏死过去,碧眸男子的话在他听来,如同笑话,就算他能带着记忆带着容貌转世,他也不可能会去打扰他们平静的生活。
“有幸偿了爷的血,可以带着前世的记忆和容貌转世。”碧眸男子像是误解他所思,一边拍打着围在他耳畔转的蚊子,一边嫌弃道:“不懂就去问兰天赐那小破孩,他自然会给你答案,这地方实在是呆得秽气,蚊子又多,也亏得你女儿当了一国的皇后,你这做岳丈的,过得连杂伙店伙计都不如。去,这里的蚊子全是母的么,这么热情地招待爷,爷不侍候了。”
说完,一掀红袍,消失在狭小的木屋之中。
少年吸一口气,紧接着呼吸变得缓而轻,“就这样,我再睁开眼时,已是嗷嗷待哺的婴儿。”
兰天赐淡淡一扯嘴角,神情多了几分不屑:“他是凤南天,是南皓国的君主,一个闲着没事干的种马。”
“染儿已经很幸福,所以,我转世后,并不想延着凤南天所希望的那条路走,让女儿难做人。所以,我不曾想过去找你们。”少年眸光缓缓寻过那一排排的玉雕人,轻若自语,“我也不会再去打扰她的生活,凤南天有一句话说对了,我是护不住她的,她那样美,也只有兰御谡能护她周全。”
兰天赐对于祖辈们的爱怨情仇,他那时候太年幼,很多事虽然隐隐知道,但无法感同身受,所以,他没有资格给出任何意见,甚至于,他都不知道如何称呼眼前的少年,遂,只能暗叹一声,换了话题:“你方才说,五年前在东越大山腹地看到我,你告诉我,那里究竟发生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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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们,有月票就砸来哈,这章肥不,这章,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不?对了,趁着文还不算肥,妞们有时间,月强荐去看看《天赐良媛》的系列文《凤凰斗:携子重生》,讲沈千染和兰亭的故事,宁常安和沈越山及兰御谡的爱情纠缠,也全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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