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再忙,苏谦也常要抽空去和茗楼坐一坐。他喜欢穿一身平民的青衣,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上,偏着头,去看茶楼下的众生百态。二楼靠窗边的位置已经给他留了十年,十年来,不管和茗楼是如何改建的,这个位置的视线一直都是最好的。他还记得,过去,清河与他一起时也很喜欢这里。那时候,她还是个软糯的孩子,喜欢高高的地方,喜欢能看得远远的地方。那时,她咯咯地笑,边笑边要他抱。她又甜又软的声音他至今还记得清楚:“阿谦,你抱抱我,把我抱得高高的,好不好?”她一说,他便会依言将她抱起来,抱得高高的,一如今日,他鞠躬尽瘁,只为能将她捧上最高的位置。
苏谦端起茶,轻轻抿了一口,低着眼,忽然有些失神。失神之中,他听到茶楼下,有哪个女子正在高声呼唤,便下意识地偏了偏视线,看向了楼下那个边走边唤的女子。
那是个清秀的姑娘,脸上未施粉黛,一派清纯的样子。苏谦低着眼,目光随意地看着她的身影。这女子衣着并不张扬,却在用料和裁剪上极为讲究,再加上头顶上别的和手腕上戴的皆不似凡品,显然是个富贵人家的女子。她看起来很着急,口中呼唤着人名,像是在找人。
在找谁呢?是心上人吗?苏谦这样猜测着,尽管毫无根据,却忽然就生了些许同病相怜之感。在生出这样的感觉之后,他本对这女子没什么格外的兴致的,却忽然想要起身,随手帮她那么一把……若是能帮上的话。
这么想着,他放下了手中的茶,刚要起身,却不料身旁的随侍忽然走了过来,垂首躬身,恭敬地低声提醒道:“大人,该回去了。”每次来这茶楼,向来严谨守时的他就总容易忘了时间,便叮嘱了侍从,要他按时提醒他离开。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苏谦又是偏头一看,便见那女子已是越走越远了。
“罢了,也是有缘无分。”他这么说着,站起身来,“回去吧。”又到了曾与清河常来的茶楼,他就想见清河了……不管她待他如何,他总是想要见她的。
苏谦进到公主府时,门口的侍女抬头看了他一眼,脸颊就红了。当朝丞相苏谦,是谁都知道的。年仅二十有六便位列三公,成了开国以来,甚至是古往今来最为年少的丞相。他年少有为,又生了一副好相貌,丝毫看不出官场的浊气,让不少少女暗自倾心。人都言道,谦谦佳公子,遗世独立,有魏晋遗风。
侍女红着脸低头,不敢看他,说话略有些磕巴,言道公主正在处理公务。她不说是政务,只说是公务,言辞之中还有几分避嫌。然而,谁都知道,皇帝年纪太小,如今掌权的,是监国公主清河。妇人干政,朝中群臣皆有不满,却都还维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上。
除去公主熟睡的时候,公主府对苏谦是没有任何阻拦的。因而,侍女也未通报,躬身行了礼,就将苏谦放了进去。
苏谦对公主府很是熟悉,不需人指引,便自己进了公主的书房。没想到,进了书房,他未见到清河如往日般勤政的样子,却见她伏在案上,侧着脸,正在沉睡,看来,是在勤政之时撑不住疲惫,小睡了片刻。向来,她也的确应是很累的,又是那样多疑又敏感的性子,从不信任旁人,一直以来,定是身心俱疲。这么想着,苏谦心疼地垂了眼,没有扰她,就寻了个位置,坐到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清河的睡脸了,上次见她熟睡时,她还只有那么一点点大,还会傻笑着说些梦话,如今,她却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呢。他不知自己的心中是高兴还是失落,却知道,他的清河,已经长大了,已经不像幼时那样脆弱易折,需要他步步为营,小心翼翼地守护了。
他在她的不远处坐了一会儿,不长不短的时间,她就醒过来了。一睁开眼睛,她见了他,眸子闪了闪,很快便是一脸欢喜的笑意。“阿谦,你几时来的?”看到他,她像是十分高兴,从案前站起身来,跑到了他的面前,“一不小心,我怎么就睡过去了。”
“若是累了,能好生歇息,也是好的。”一见她的笑颜,苏谦就也勾起了极温润的笑,温柔从眼底一直蔓到了眉梢,“清河,你莫要太过劳累了,累坏了身子,不值当。”
“嗯。”清河极乖巧地应了,转身坐到了他的身边,玩笑一般地问道:“阿谦,你猜,我方才做梦了没?”
“我猜……你是做了。”苏谦温和地笑着,看着她眼底转瞬而逝的戒备,温声道,“因为清河梦中在笑,所以我猜,清河一定是做了个好梦。”
听他这样说,清河顿时绽出了更好的笑意,道:“那……阿谦猜,我梦到了什么?”还没等苏谦开口,她就又笑着自己回答了起来:“我梦到,阿谦在和我一起玩,就像小时候那样。然后啊,我就长大了,长大后,阿谦也一直都在我的身边,不管出了什么样的烦心事,阿谦都一直在,又坚实,又可靠。”说着,她看着苏谦,脸上的笑容一派真诚,“阿谦,你可要一直在我身边。一日不见阿谦,我都会感到好生想念。”
“好。”苏谦温顺地笑着,极认真地答道,仿佛自己真的没有听到她的梦话。清河最不喜旁人在她熟睡时靠近,这大概是因为,她还像小时候那样可爱,可爱地总喜欢说些梦话。就像刚才,在睡梦之中,她冷着一张漂亮的小脸,低声喃喃:“将乱臣苏谦,削去官职,发配边疆,以儆效尤。”
尽管早就知晓了她暗地里的动作,但头一次亲自听她说了这样的话,他的心仍旧不自觉地拧在了一起,很冷的疼。
他知道清河不相信任何人,却是在近来才慢慢得知,这其中,也包括了他。他想,这都是他的错,都是他太没用,二十余岁才位列了高官,没能更早地将她从冷宫之中扶持出来。都是他太没用,所以,他的清河才不得不在那腌臜的后宫冷宫中待了十余年,受足了尔虞我诈和人心狠辣,这才变得,连他都不愿信了。
都是他的错。
离开书房时,苏谦看着身后的树藤,忽然有些担心,这些东西会引来蚊虫,伤了清河。想了想,他还是往回走了,打算亲口叮嘱清河。这样,他还能与她多说上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