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蒙恬看来,宝鼎现在处在风暴之眼。当然要缩着脑袋全力抵御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的重压,以免被风暴活活撕碎,哪知这小子完全不知死活,从河北战场回来蛰伏了一段时间后,突然又要爆发,又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但这事能干吗?这事的后果太严重了,整个咸阳都知道私盐大案的背后暗藏着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谁掉进去了谁就万劫不复。
“调我到河东,是大王的意思,还是王翦上将军的意思。”
蒙恬必须搞清楚宝鼎为什么如此疯狂,他的背后到底是谁在支持,如果是大王,他当然要舍生忘死,陪着宝鼎一起冲锋陷阵,但如果这只是老秦人的举措,他宁愿背负抗命的罪名也不能眼睁睁地掉进陷阱。
宝鼎一言不发,拿出黑鹰令牌递给蒙恬。蒙恬骇然心惊,拿着黑鹰令牌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心里狂澜翻涌,迟迟拿不定主意。很显然。大王只给一个黑鹰令牌,只言片语都没有,可见也是犹疑不决,态度含糊,也不敢确定把私盐大案一查到底将引起什么样的后果。
风暴刚刚开始的时候,咸阳各方都还有控制的能力,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应付着,引导着风暴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但宝鼎这一拳假若打下去,风暴即刻肆虐,咸阳各方措手不及,迅速失去了对风暴的控制力,大家突然就被风暴卷了进去,被风暴所控制,在风暴中极力挣扎,最终结果如何,只有听天由命了。
这是最可怕的一种局面,这种事有前车之鉴,当年武安君一案的教训太深刻了,风暴失控后,各方也随之疯狂,杀得血肉横飞,最终以玉石俱焚而结束,但受到伤害最大的却是王国。大秦国大好的局面就此被风暴一扫而空,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依旧没有恢复元气。
“这是公子的主意?”蒙恬把令牌还给宝鼎,面色严峻。口气更是冷冽。
他是亲眼看着宝鼎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在过去短短的几个月的时间内,宝鼎突飞猛进,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迅速崛起。可以把这种奇迹归结于宝鼎的宗室身份,但大秦宗室太多了,从来没有看到哪个宗室公子像宝鼎这样连续创造奇迹。运气?机遇?是人都有运气,都有机遇,但能否把握住运气和机遇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两人刚刚见面的时候,宝鼎还是一个流配刑徒,一转眼,宝鼎已经是第十二等左更爵,已经超过蒙恬了。蒙恬对此当然有芥蒂,哪个人没有私心?哪个人没有深埋在黑暗中的另一面?蒙恬嫉妒宝鼎的成长,也在情理之中,但在这个时代,人生下来就分三流九等,宝鼎天生就有高贵的血统,天生就是王族,即使他是个流配刑徒,他的人生也远比普通贵族高得太多太多,只要给他一个机遇。他必定风云化龙,一跃飞天。
他的功绩有蒙恬大吗?当然没有,但一个人功绩的评定不是看他杀了多少人,打了多少胜仗,而是看他的所作所为对未来产生多大的影响。宝鼎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影响到了大秦国的未来,这一点咸阳站得高看得远,不像蒙恬这样一个北军裨将,因为地位身份的原因,他的眼光和见识只能局限在某一个高度,但蒙恬出身豪门,对政治有与生俱来的敏锐,更何况他直接参与了大王的整体策略,他当然知道宝鼎的未来是什么,而眼前这一切不过宝鼎一步步成长的阶梯而已。
有些人注定是宝鼎成长的踏脚石,而有些人则注定是帮助宝鼎成长的良师益友,还有一些人则与其一起成长,成为生死兄弟。蒙恬希望自己成为公子宝鼎的好兄弟好朋友,这对蒙氏的未来有难以估量的好处。正如冯劫看好宝鼎的未来一样,蒙恬也绝对不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如果这是公子宝鼎个人的主意,那蒙恬的支持至关重要,这步棋一旦走对了,不但宝鼎的前途一片光明,蒙恬与宝鼎也将成为一对生死与共的好兄弟。
宝鼎颇感忐忑。他原以为大王不会插手此事,但没想到最后一刻,大王竟然点了蒙恬的名字,使事情变得复杂起来。大王到底什么意思?犹豫了?打算必要的时候让蒙恬阻止自己?如果南下河东的将率是老秦武人,那只有王翦一句话,军队就会对宝鼎言听计从。不就是一个安邑盐池嘛,有什么大不了的。老子把盐池翻个底朝天又如何?这就是老秦人和关东人的区别。
老秦人是地主,关东人是客,客人做事总要考虑周全,而地主做事总是随心所欲,这就是老子的家,老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在老秦人的眼里,楚人也罢,关东人也罢,都是外人,都有一种本能的排斥心理,尤其自商鞅变法,老秦人的特权被一点一点剥夺,老秦人与嬴姓王族的裂痕越来越大之后,这种排外心理极其严重。因为变法让他们的利益严重受损,他们的付出和回报彻底失去了平衡,而他们所损失的利益正好给楚人和关东人抢去了,由此可以设想一下,双方之间的矛盾有多大,双方之间的仇怨有多深。
大王和宗室却是高兴,因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获得的利益还是最大啊,所以老秦人和楚人、关东人斗得越凶。他们越高兴,而大秦国就在这种血腥斗争中不断前进和发展。对嬴姓王族来说,打开国门,取士以贤,这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啊。
“这是我的主意。”宝鼎实话实说,“请左庶长鼎力相助。”
“你先行南下,就是为了安邑盐池?”蒙恬又问道。
宝鼎点头,“此举关系到国之存亡,势在必行。”
蒙恬凝神沉思。他没有接到咸阳的命令,咸阳也没有任何暗示,但大王点名让其南下。似乎又可以理解为一种纵容,对宝鼎和他的纵容,因为他一向胆大妄为,在晋阳更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推波助澜,这时候点名让其南下,显然有纵容之意。
“有多大的把握?”蒙恬问道。
“十成。”宝鼎非常自信地说道,“有绝对把握。”
蒙恬再不犹豫,果断伸出右手。宝鼎大喜,一颗紧悬的心顿时放下,举手击上,“大兄援手之情,我将铭记于心。”
“矫情了。”蒙恬揶揄道,“日后待我回到咸阳,好酒好菜招呼一顿。”
“一言为定。”
蒙恬出手犀利,第二天率军疾驰两百里,于鸡鸣时分突然杀进盐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了盐池,将盐官熊璞和盐署几十名属吏全部抓获,将盐署所有文卷全部抄没。王离则带人扫荡了盐池附近的所有社寓,将大小盐商全部缉拿。
天亮之后,宝鼎在二十名黑鹰锐士的保护下,耀武扬威地走进了盐署。
此去咸阳,宝鼎的安全至关重要,所以王翦、麃公、白氏和司马氏各自调遣了黑鹰锐士,再次加强了宝鼎的护卫力量。
当宝鼎在锐士们的簇拥下走进盐署的时候,一帮愤怒的盐署官员当即就闭上了骂骂咧咧的嘴巴。这个派头太大了,身边的护卫竟然是清一色的黑鹰锐士,最低的爵位都是六等官大夫,如此阵容,放眼大秦军方,即使是三位上将军也没有这样的派头。二十个黑鹰锐士,到哪找去?黑鹰锐士当真不值钱遍地都是啊?想起来除了昔年的上将军司马错和武安君白起外,其它将军的手下都没有这么多黑鹰锐士。
“这位是左更将军公子宝鼎。”蒙恬走到盐署官吏面前介绍道,“想必大家都听说过公子的威名,我就不一一赘述了。今日公子负责主审私盐大案,持镇秦王剑,携黑鹰令牌。有先斩后奏之权,有调查秩俸二千石以下官员之权。”
说到这里他走到一位三十多岁、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怒不可遏的官员面前,指着宝鼎说道:“夜间包围盐池,搜查盐官的命令就是由公子亲口下达的。盐官长,你不是说要亲自质询我的官长吗?现在他到了,你找他吧,不要再找我的麻烦了。”
说完蒙恬冲着他拱拱手,带着虎翼卫扬长而去。
公子宝鼎?这就是公子宝鼎?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刺客?盐署官员们望着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瘦弱少年,一个个目露狐疑之色,但再看看他身后的黑鹰锐士,他们不得不强迫自己接受这个不可思议的事实。
“我是盐官长熊璞。”熊璞上前一步,指着宝鼎厉声喝问,“盐池乃王室重地,没有大王的诏书,任何人不得擅自冲撞。公子,请你拿出大王的诏书。”
盐官既是官名也是机构名,属官有长、丞,秩俸虽然不高,但地位显赫。盐官之长一般由盐池所在地的郡守任命,不过这仅仅是任命而已,至于人选,王室当然要任命自己相信的人,那毕竟是自家的小金库,不能随随便便交给一个不熟悉的人来打理。熊璞的背景太深了,他这一声断喝,即使是蒙恬也是头皮发麻,但对宝鼎来说,那就是狐假虎威了。
宝鼎理都不理他。对于这种祸国殃民的贪官污吏,他绝不会假以辞色,前世他就恨得咬牙切齿,到了这一世他手里有了权力,岂肯放过肃贪的机会?逮到一个杀一个,大不了在历史上留下一个酷吏的罪名。老子就算遗臭万年,也要把你们这种人杀得一个不剩。
熊璞看到宝鼎不理他,更是勃然大怒,指着宝鼎的鼻子就是一顿臭骂。按辈份算,他是宝鼎的表叔,本身心理上就有优势,再者他家的权势太显赫了,大秦第一外戚啊,六七十年的历史了,从华阳君熊戎到现在的华阳太后,到他父亲阳泉君熊宸,代代显赫,宫里宫外都是大权在握,实际上等于直接控制着大秦王国,嬴氏宗室在他们的眼里算个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