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这虫蚁便是棺木的克星,尤其在地下筑巢的虫蚁最为厉害,它们不但能够啃食棺木,就连棺木中的尸骨也不放过。而敛骨师又是整日与棺木为伍的手艺人,自然免不了要与虫蚁打交道。所以敛骨的祖师爷便传下了一个秘法,那就是用草灰、土料以及马的干粪便混合在一起团成球,将其点燃后扔进棺中,既能以浓烟熏走虫蚁,还不会烧毁棺木中的尸骨。
阎七娘随身就带着这种团球,待我从坟冢中爬出来后,它便点燃了几个团球,扔到棺木的四角。随即棺木中燃起了一阵白色的浓烟,熏得棺木内的虫蚁四处逃窜。这种浓烟极烈,不但虫蚁受不了,就是坟冢上方的活人也都扛不住了。见棺木中的浓烟越来越大,我和阎七娘干脆带着韩三斤和唐文躲到了一旁的树林中。
足足过了半个多钟头,这股浓烟才逐渐消散。阎七娘见坟冢中的余烟不足以呛人,便手持敛骨扁铲跳了下去。我紧随其后,拿着侍骨敛盒跳进了坟冢。阎七娘亲自动手敛骨,她还需要一个手托敛盒装骨的帮手。这些年来,我和阎七娘都是如此分工,彼此间配合得极为默契。
此时,棺木中仍有余烟冒出,但尸骨上的大部分虫蚁却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些来不及逃窜而被浓烟熏死的虫蚁尸体。尸骨上还有一些白糊糊的东西,依稀能够分辨出那是虫蚁的卵。望着眼前这一切,我不禁有些欣慰,连连感叹多亏祖师爷传下来的驱虫秘法。倘若要从这无以计数的活虫蚁中敛收尸骨,那非得把人折磨死不可。
这敛骨看似简单,实际上却错综复杂。就比如这棺中骨,敛法也各不相同。如若棺中骨为男者,须从左脚骨开始敛收;倘若棺中骨为女者,则要从右脚骨开始敛收。万万不可弄错尸骨的性别,一旦敛错了顺序,便会对尸骨大不敬。
我配合着阎七娘敛骨,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自记事起,我便跟在阎七娘身边替人下坟敛骨,其间见过的尸骨不下数百具,就数眼前这一具尸骨最为凄惨——不但一些细肢骨被虫蚁啃食得干干净净,就连一些粗肢骨也被虫蚁给啃空了,有些粗肢骨还被虫蚁当成了巢穴,甚至把虫卵生养在了里面。
据我目测,这一副原本好端端的骨架,如今能够敛出来的好骨也不过三分之一,而在这三分之一的残骨之中,几乎没有一块净骨。正常来讲,下葬不足十年的尸骨都应呈白色,可这些残骨却由于潮腐的缘故变成了深黑色。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头骨还保存完好,没有被虫蚁啃食掉,不然就是迁坟下葬,恐怕也是无用之功了。
待敛好尸骨后,我和阎七娘陆续爬出了坟冢。可还没等我来得及掸一掸身上的灰土,韩三斤便冲着我手中的侍骨敛盒跪下了,还啪啪地抽了自己几个耳光,说道:”爹,孩儿不孝,让您老受苦了!若不是家中倒了您的长生牌位,我还不知道您老人家竟然遭受着这种罪......”
韩三斤如此一说,搞得我极为尴尬,若是带着侍骨敛盒走开,又怕韩三斤跟着跪过来;可若是不走开,不免会有借侍骨敛盒占便宜之嫌。无奈之下,我只得冲着唐文挤了挤眼睛,示意他赶快帮我解围。
唐文也没什么好办法,只得上前拽拉韩三斤。可单凭他的小力气,自是拽不起韩三斤。阎七娘见状叹了一口气,上前扶了扶韩三斤,说道:”韩掌柜,事已至此,再自责也无用了。你起来吧,虽然老人家的残骨所剩不多,但回镇后我会替他老人家洗骨,保证迁坟下葬的时候装进棺木中的尸骨如同新骨一般。”
”多谢阎七娘肯厚待家父的尸骨!韩三斤给您磕头了!只要能让家父平安下葬,替我赎清罪责,无论多少银两我都肯付。即便是卖了我的酒铺,也都值得。”韩三斤边说边给七娘磕头。
阎七娘扶起他说道:”如果是为了银两,我也未必会接你家的差事。韩掌柜,咱们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便是没有银两,我也绝不会眼瞧着你家里遭遇灾难。”
一听阎七娘提到”洗骨”二字,我不禁皱着眉头吐了吐舌头。唐文觉得很新奇,忙凑到我的耳边悄悄问道:”洗骨好玩吗?怎么样洗呀?”
我苦笑一下,叹了一口气说道:”好玩得很!等到时候你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回到镇上以后,阎七娘让我把侍骨敛盒中的尸骨一一拣出来,放入水桶中加以酸水泡制,待泡足十二个时辰之后再洗骨。我以前在家中经常会用酸水泡制尸骨,早已轻车熟路了。唐文一点儿都不懂,非缠着我,要向我请教。望着这个刚入门的小师弟,我只得告诉他其实泡骨共有两个意思,一来这葬地里的尸骨上都会存有一些骨殖和骨沁,很难被直接洗掉,必须要将尸骨泡至软化,方能事半功倍;二来这葬地里的尸骨上都带有秽气,倘若二次下葬,就得泡掉尸骨上的秽气,再以新骨之象入棺。
至于这泡尸骨的酸水,则是由泡醋、呛灰、狼尿、炭壁水调制而成的混合液体,虽说都不是什么难寻的东西,但却是敛骨人的独家配法。用此酸水浸泡,只会将尸骨软化,却不会使尸骨潮腐,即便是泡上百年,尸骨也不会烂掉。
吃晚饭的时候,胖墩刚从山上打猎归来,就送来了一些野兔和山蘑。一听唐文说起韩三斤家中的事情,胖墩有些懊恼地跺了跺脚,连连后悔自己今日不该上山打猎,竟然错过了如此精彩的事情。我见胖墩有些失落,便安慰他说等尸骨下葬的时候,我一定叫他来帮忙。
唐文自从拜了师以后就开始改吃素食,所以胖墩送来的野兔就只能留给巧巧和骨头吃。巧巧不愿意自己搞特殊,便也戒了荤腥。如此一来,这野兔就只能便宜骨头了。骨头很满意,它知道这野兔是隔壁胖墩送来的,便和胖墩特别亲密。
第二天一大早,刚刚吃过早饭,阎七娘就催我去洗骨。我点了点头,然后露出了一张苦瓜脸,心想该来的终归会来,躲也躲不过,逃也逃不掉。与阎七娘一同敛骨这些年,我最头疼的一件事情就是洗骨。若是单单洗一个头骨还可以,最怕的就是洗那些数以百计的小碎骨。每次洗着洗着我就会昏昏欲睡,倘若被阎七娘逮个正着,我的耳朵就不免会被揪扯一番。从小到大,这”洗骨”二字成了我的噩梦,只要一听到,我就会条件反射地唉声叹气。
洗骨是一件要求很高的工作,不能用毛刷子刷,也不能用毛毡子蹭,更不能用硬物去刮,只能用手指甲一点儿一点儿地将其中的骨殖和骨沁磨掉,常常没等洗完一整副尸骨,这满手的指甲基本被磨平了。所以平日里我和阎七娘都很注重手指甲的保养,我们的手指甲会比正常人的长出一截来,为的就是在洗骨的时候能够派上用场。
唐文见我洗骨,觉得颇为有趣,便要帮我一起洗。我也不推辞,反正这尸骨也不易碎,倒也不怕他在洗骨的过程中损伤了尸骨。胖墩吃过早饭后也来凑热闹,非要跟着一起洗骨。胖墩的这番好意,我只能心领,却坚决不让他碰骨。并非怕他毛手毛脚弄坏了尸骨,而是阎七娘早有交代,所有丧祭之事都不能让胖墩插手,至于是什么原因,阎七娘却不肯说。
我和唐文足足洗了一上午,累得手指酸疼,才把这具残骨洗干净了。这时候,阎七娘和韩三斤选好了棺木并请人抬了回来。我一瞧这副棺木甚是气派,整棺均为柏木打造而成。这柏木乃是上好的木料,色黄质细,有耐水的作用,葬于坟冢中还有耐腐熏虫的奇效。
韩三斤见我和唐文把他亡父的尸骨洗得干净如新,不禁感动得热泪盈眶,连连给我和唐文鞠躬。我和唐文都是小辈,况且这洗骨又是我们的分内事,自是不敢受韩三斤的礼,只得红着脸躲到一旁。
异骨压棺
一般迁坟的人家很少会换棺木,都怕惊扰棺内的尸骨。但是韩三斤属于被迫迁坟,只能给亡父的尸骨换上一口新棺木。不过这换棺木也是有讲究的,并非移尸动骨那么简单。
阎七娘先在棺木中铺了两层棉布,底层棉布为黑色,上层棉布为白色。因为韩三斤亡父的尸骨属于二次下棺,必须要用黑白衬布铺垫。敛骨人管这叫做”叠布伺骨”,寓意平安之兆。然后阎七娘又在棺木的四角放了一些骨粉,这一招叫做”异骨压棺”,寓意镇棺之象,就类似于抬轿的轿夫,乃是众星捧月之意。
接下来便是往棺内拣骨。在一般人眼里,摆弄死人尸骨是一件晦气的事情;而对于敛骨人来说,拣骨入棺则是一件行吉运的美差。之前但凡有敛骨入棺的活,阎七娘都会让我去做,但这一次,她把这个机会给了唐文。
唐文自然不知道这其中的玄妙,只觉得阎七娘信任自己,心中很是高兴,便按照阎七娘的吩咐,从脚骨到头骨一一装殓进了棺木。由于是生平第一次装殓尸骨,在整个过程中,他都显得很紧张。好在这活儿并不复杂,又有阎七娘在一旁照应,所以他倒也没有出什么差错。
拣骨入棺之后,阎七娘在棺盖的内侧用香灰画了一些图案。这是敛骨人独门的字符,有镇棺安骨之效,所以但凡迁坟的棺木,敛骨人都会在上面留下字符。
盖棺以后,韩三斤便想在棺木上钉一些棺钉,好使棺木与棺盖之间的衔接更牢固一些。但是这个念头很快就被阎七娘打消了。韩三斤经过询问后才得知,原来这棺木上的棺钉并不是可以随意钉的,至于如何钉、钉多少数量、钉在什么位置都是有规矩的。像他亡父这种二次下葬,根本就不能钉棺钉,否则会扰了棺木内的尸骨。
去选棺木的时候,韩三斤已托人挖好了新坟冢。所以阎七娘也不耽搁,让人抬起棺木直奔新坟冢。这迁坟新葬不需要挑选什么吉时吉辰,只要不在阴雨天下葬即可。不过早一日下葬便可早一日安稳,毕竟这死人尸骨属于阴物,不适合在阳世多存。
到了新坟冢后,阎七娘见坟冢的尺寸和深度都没有问题,便冲我点了点头。我二话没说就跳到了坟冢里,在四角分别点燃了一根沁香蜡烛。老话管这叫做”敬坟香”,专门用于棺木下葬之前的新坟冢,如若下葬的是夫妻合棺,则需要点燃八根沁香蜡烛。
待坟冢内的沁香蜡烛燃灭,阎七娘便摆手示意将棺木抬到坟冢的正上方。韩三斤平日在镇子里的人缘极好,所以很多人来帮他出丧。抬棺下葬是个力气活,一口棺木少说也有几百斤重,至少需要八个以上身强力壮的人来抬。除此之外,一旁还得有个给大家喊号子的人,用号子来指挥大家同进同退、同起同落,不然大家各用各力,这棺木八成就会斜着摔到坟冢里面去。
”冥冥道,幽幽宅,阳人葬阴骨,九转乾坤窟!既入坟,化作阴骨,不得扰阳,不得窜灵!”阎七娘朗声念道,然后又冲着抬棺的人大喊一声,”下棺!”
随着阎七娘一声令下,左右两侧抬棺的人都缓缓地蹲下身子,各自将抬棒上的绳索放低,好让被绳索套着的棺木能够平缓下降。我和唐文在一旁也没闲着,连连在棺木上放了一些纸冥。俗话说”纸冥盖棺,子孙吉欢”,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待棺木平稳地下到坟冢后,韩三斤就带着人开始填坟。每填上一层土,阎七娘就会往土层上撒一些五谷杂粮。这也是迁坟的规矩,自古便有”五谷伴土,祭阴祀骨”的说法,不过这五谷一定要事先蒸熟,方能撒在坟冢的土层中,倘若用的是生五谷,那这坟冢就会容易长出庄稼来。
这一次,韩三斤有了阎七娘的指点,并未在坟冢上修砌青砖石瓦,只是把先前坟冢处的石碑移了过来。等坟冢填埋完毕后,韩三斤带着家人在坟冢前摆上供品,足足烧光了三大盆纸冥祭物。
回镇以后,韩三斤便给阎七娘送来了赏银,还在镇里的酒楼摆了几桌酒宴,用以款待此次出丧帮忙的乡亲。阎七娘本不想去,但架不住韩三斤再三盛情邀请,只得点头应承下来,随即带上我和唐文去赴宴。
前来赴宴的人很多,周镇长和老齐夫妇都到场了,连同我和阎七娘一起坐到了正席上。唐文和胖墩是镇里的小辈,就想去侧席就坐,却被韩三斤拉了回来。韩三斤事先已经跟周镇长打听过敛骨人的禁忌,所以订的几桌宴席都是素菜。这家酒楼的素菜做得很好,菜品可谓色香味俱全,丝毫不逊色于荤菜。
席间一群人热热闹闹,韩三斤站起来端着一碗酒对阎七娘说道:”此番多亏七娘指点,才能使得先父的遗骨免遭虫啃蚁食。大恩不言谢,我韩三斤这辈子虽说没什么本事,但是一重孝二重情,日后七娘一家人就是我的亲人,无论大事小情,我都会随喊随到。只要有用得着的地方,七娘尽管吩咐!”
阎七娘不能喝酒,只得以茶代酒,说道:”韩掌柜言重了,我不过是个懂些敛骨的手艺人,雕虫小技而已,至于谢恩的话,实在不敢当。”
”阎七娘不必过谦,你就是咱元宝镇的福星,只要有你在,我们便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来,老朽也敬你一杯。”周镇长笑呵呵地站起身来说道。
”承蒙乡亲们不嫌弃!承蒙周镇长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七娘铭记在心,时刻不敢忘,自当以乡亲们的平安为己任。”阎七娘冲着侧席的乡亲们拱了拱手,然后一口饮尽碗中的茶水。
正当大家高兴的时候,酒楼里突然走进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后生。这后生身高体瘦,面目清秀,但脸色有些蜡黄,还带着一股书卷之气。进了酒楼后,他和谁都没有打招呼,径直来到阎七娘面前,二话不说便跪倒在地。
阎七娘并不认得此人,连忙站起身来扶了扶。可是这年轻后生根本就不起来,急得阎七娘连连说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行如此大礼?快些起来说话!”
我见唐文也是一脸惊愕的表情,但明显他认得这年轻后生。我便拽了拽唐文,问道:”这人是谁呀?莫不是认错人了?”
”这人名叫华生,是咱们镇里的孤儿,以前我和他一起在镇长家里读过私塾。”唐文在我耳边悄悄说道。
”华生,你这是干吗?快起来说话,别吓到七娘!”韩三斤自然也认得华生,连忙劝道。
华生跪地砰砰砰就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抬起头瞧着阎七娘说道:”镇里的人都说阎七娘大恩大义,是敛骨的高人。晚辈华生此番前来打扰,是想请阎七娘替我敛回亡父亡母的遗骨。还请阎七娘念在我思亲之苦的情分上,能够成全我的一片孝心。”
”你父母的遗骨葬在什么地方?”阎七娘有些好奇地问道。
”唉,这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自小就在镇子里面吃百家饭长大。他父母是我们镇里的人,早些年跟着义和团干,听说还杀了不少官差。后来官府大肆镇压,这夫妇俩都被抓了起来,没关几天就被定成了谋反的乱党,被砍了脑袋。这官府的人狠呀,人死了连个尸首都不让取,通通葬到了万坟岗里。等到风声过了以后,我曾托人去万坟岗收殓这夫妇的尸骨,可是这万坟岗里到处都是死人尸首,一个个早都烂得不成样子了,根本就挑不出谁是谁,这尸骨也就没能敛回来。”周镇长插嘴说道,回想起往事,他感慨万千。
唐文见华生这样跪着,搞得大家都有些尴尬,连忙扶了扶华生,劝道:”你先起来说话,这地上凉。你放心,七娘是敛骨的高人,自然不会不管你的事情。”
一听唐文此言,我便有些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心想这刚入门的徒弟怎么敢替师傅应差事呢,真是乱了规矩!况且这小子又不懂这其中的凶险,随随便便就敢点头应承,简直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阎七娘可是嫌我贫寒,付不起敛骨之费?今日镇长和乡亲们都在场,我华生可以当众立一份卖身契约。只要阎七娘敛回我父母的尸骨,我甘愿入阎家为奴,直至二十年期满,方可恢复自由身!”华文也不理会唐文,盯着阎七娘朗声说道。
华生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都对准了阎七娘。我怕众人误会,连忙对华生说道:”我们不过就是乱世讨生的手艺人,至于什么契约为奴,那可真是言重了!这些年来,我和七娘走南闯北,替人敛骨从没有过富贵贫贱之分。敛骨之后也全凭事主家的赏银,给多给少我们从不计较。倘若七娘是嫌贫爱富之人,如今我们早已家财万贯了。俗话说,是坟三分险,我们即便是敛骨的手艺人,也不是什么差事都能应承。这一应一推之间,自然有我们敛骨人的底线,还望你能谅解。”
韩三斤见我有些不高兴,连忙打起了圆场,还有些埋怨地对华生说道:”你这孩子真是不会说话,七娘岂能是贪财之人,还不赶快给七娘赔个不是。”
”七娘啊,华生这孩子自幼性格孤僻,直言直语惯了,您千万不要与他一般见识。老朽既然在场,就多插上一句话。莫不是这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您但说无妨。这孩子是通情达理之人,我自是不会让他为难您。”周镇长见阎七娘久久没有答复,便知此事非同一般,又怕乡亲们不懂敛骨人的禁忌规矩而误会了阎七娘,这才开口问道。
阎七娘听完周镇长的一番话,又瞧了瞧华文,再看看临席的乡亲们,然后叹了一口气,闷头抽起了烟袋锅。见阎七娘默不吭声,大家都不敢再问,一时间气氛显得极为尴尬。
”周镇长有所不知,敛骨人生平有两不敛,一为万坟岗,二为荒葬地。并非是技不能及,而是这两个地方多凶险。自古以来,这万坟岗里就多冤尸怨骨,乃为敛骨人的大忌。倘若硬要从中敛骨,自是九死一生。况且七娘体性属阴,更不适合去万坟岗中冒险。华生,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或是找一个体性属阳的敛骨人去替你敛骨。这件事情,七娘是绝对不会应承的。”我起身替阎七娘答道。
听我这么说,乡亲们才明白其中的难处和凶险。唐文也对先前的冒失感到羞愧,便扯了扯华文的衣袖,轻声说道:”还是回去吧,七娘并非是不肯帮你,而是有其难处。此事需要从长计议,待日后时机成熟,我们再商讨。”
周镇长点了点头,捋了捋胡须,说道:”哦,原来如此,那这万坟岗自然是去不得。虽说这先人遗骨很重要,但也不值得以命相拼。华生,你且回去吧,此事不要再提,也不要再为难七娘。”
华生仍是一声不吭,脸上已然落下了两行热泪。他冲着阎七娘又磕了一个头,然后起身向酒楼外走去。望着华生的背影,乡亲们不禁对他指指点点,有的可怜他悲惨的身世,有的则指责他多事。
万坟岗
被华生这么一闹,大家都没有心情再吃喝,各自敷衍一阵也就散了。走在回家的路上,阎七娘一边咳一边抽着烟袋锅,不理会我和唐文,也没有开口说话,搞得我和唐文有些摸不着头脑。胖墩本来是个话匣子,一天到晚总有说不完的话,可此时一瞧阎七娘的神情,自然也就知趣地闭紧了嘴巴。
还没等走到家里,我老远就瞧见一个人一动不动地跪在大门口。待走近一些,我才认出来此人正是华生。我心想这小子还真是块狗皮膏药,黏上身就撕不掉了,在酒楼好不容易被人劝走,结果打个转又堵到家门口了,简直就是阴魂不散。
”华生,你这是干什么呀?青天白日的,怎能跪在人家家门口呢?这成何体统呀!”唐文瞧见华生不禁有些头疼,连连快步走上前去扶。
见阎七娘回来了,巧巧连忙上前拉住阎七娘的胳膊说道:”你们可回来了!这人也不知怎么回事,偏要跪在咱家门口。我劝说了半天,他也不理我。”
”孩子,你回去吧,多跪也无益,你的事我帮不了。”阎七娘只得摇了摇头,冷声对华生说道。
”自从家父家母惨遭兵差屠杀后,我就立誓要替他们二老敛回尸骨。可是我又不懂敛骨之术,没本事去万坟岗寻尸辨骨。这方圆百里我只认得您一个敛骨高人,还请七娘怜我身世凄苦,成全我的一番孝道。您若不答应,我便长跪于此,直至您答应为止。”华生望着阎七娘苦苦哀求道。
我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华生说道:”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呢?我们也不过是普通人,岂能为此豁出性命?亏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怎能如此强人所难?还要用下跪来要挟,莫不是觉得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实话告诉你,你就是跪上一年也没用,弯弯腿就要逼着别人去替你涉险,你心里过意得去吗?”
”骨郎,闭嘴!”阎七娘瞪了我一眼,然后叹了一口气说道,”大家都回院子里来,关好院门!”
一听阎七娘如此吩咐,我和唐文、胖墩只得回到了院子里关好院门。骨头见我回来,依旧是连蹦带跳地蹿了过来。不过我没有心情陪它玩耍,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劝阎七娘早日把这个华生赶走,不然非惹得左邻右舍指指点点不可。但阎七娘的房门早已紧闭,就连巧巧也被拒之门外了。
”这小子怎么如此倔犟,简直就是一根筋!要不我出去把他撵走吧,免得他在这儿惹七娘不高兴。”胖墩也有些瞧不起华生的耍赖,撸起袖子便要出院动手。
我一把拽住胖墩的胳膊,叹了一口气说道:”腿长在他自己身上,他要是赖着不走,撵也没用。你要是跟他动手,传出去会坏了七娘的名声。”
唐文有些不高兴地瞧了胖墩一眼,说道:”他也够可怜了,胖墩你就别跟着添乱了。想想也不能怪他,你说咱爹娘的尸骨要葬在万坟岗那种地方,咱也会急得寝食难安的。将心比心吧,还是别跟他计较了。”
”他寝食难安也不能来为难七娘呀,这不是泼皮耍无赖吗?哎,对了,咱干脆把骨头放出去吓唬吓唬他,没准这小子一害怕就跑了呢?”胖墩没敢逞强,但嘴上丝毫不肯示弱。
唐文气得跺了跺脚,说道:”胖墩,你就会出馊主意,万一骨头真咬他怎么办?都是一个镇子里面住的乡亲,咱可不能干那种让人戳脊梁骨的事。况且七娘也没说撵他呀,咱还是老老实实地待着吧。”
我见唐文处处替华生讲情面,不禁有些担忧地说道:”唐文,你可是拜了师的人,胳膊肘不能往外拐。我告诉你,这万坟岗可是九死一生的凶险之地,不是闹着玩的。你要是看华生可怜,自己同情也就算了,但你要是敢劝七娘替他敛骨,可别怪我到时候跟你翻脸。”
”就是!七娘当初收徒弟选你没选我,你可得对得起七娘。要是你敢劝七娘去涉险,我就饶不了你!”胖墩瞪着眼睛冲唐文说道。
唐文被我和胖墩说得涨红了脸,连连辩解道:”我也是看他可怜罢了,毕竟我和他都是自小无爹无娘的孤儿。你们放心,我不会让七娘去涉险的。就让他在外面跪着吧,等跪不动的时候自然就走了。”
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心想近来夜里风大气寒,蚊虫肆虐,这华生衣衫单薄,又是一具瘦骨,应该回去了吧。可是等我打开院门查看的时候,却发现华生仍旧直挺挺地跪在门口,见我探头出来,他既不言语也不理睬,甚至连姿势都没有改变一下。
我叹了一口气,关好院门,不禁连连感叹这华生的倔犟脾气。遇上这种劝不动的人,还真是让人有些无奈,但愿阎七娘能够硬下心肠坚持到底,别被华生这种近似无赖的可怜给打动了。我甚至想好了主意,如果华生明日还不肯走,我便去请周镇长来解决此事。周镇长既是本镇的镇长,又曾教过华生,必定会有办法让华生断了这个念头。
半夜,我睡得迷迷糊糊,起了两次夜,每次都忍不住从院门的门缝往外瞧上一眼,每次都失望而归。这华生如同一座雕塑一般,硬是死扛着风寒跪着不走。我心想算你小子狠,看你还能跪到几时,我就不信你的骨头是泥铸的,即便是泥铸的,早晚有一天会塌下去。
早起吃饭之时,阎七娘见华生仍旧跪在院外,心有不忍,便吩咐唐文送去热粥和熟鸡蛋。不承想这华生丝毫不领情,既不说,也不吃。唐文劝说了一阵子后不得不无功而返,还连连摇头叹气,说自己拿华生没有办法。
我一瞧这华生不吃不喝,一副死磕到底的架势,而阎七娘有些心软,不禁有些发慌,悄悄告诉胖墩去找周镇长。胖墩倒也听话,二话不说就奔向了周镇长家,顺便把老齐、韩三斤等人也叫来了。
听闻了华生的事,众人纷纷赶了过来。可是无论大家如何劝说,华生都不肯起身。就连周镇长再三劝说,华生也不给情面。韩三斤是个急脾气,上前一把拽起华生,可还没等他拖拽上几步,华生就挣脱开了,回到原地继续跪着,气得韩三斤连连跺脚,却又无计可施。毕竟都是一个镇子里住的乡亲,又是个身世可怜的孩子,还真是没办法跟他动粗。
阎七娘见华生软硬不吃,便叫前来解围的人群都散了,然后不再理会华生,还再三叮嘱我和胖墩不得去为难华生。我原本对这华生有些愤慨,可现在又有些佩服他的孝心,便叮嘱巧巧去院外给他送些汤水。
如此过了两日后,一直水米未进的华生终于昏倒了。我和唐文见华生气脉虚弱,只得把他抬进了屋子里。阎七娘瞧见后连连叹气,吩咐巧巧煮些米汤给华生灌了下来。直到喝下两碗米汤之后,华生才缓了过来。
”你这又是何苦呢?”阎七娘望着脸色蜡黄的华生,叹了一口气说道。
华生瞧了瞧阎七娘,哽咽着说道:”生为人子却不能尽孝,我活着又有何用?”
阎七娘摇了摇头,说道:”你爹娘生养你不容易,你如此作践自己的身体,岂能对得起让他们的在天之灵?”
”我生平的志愿便是敛回亡父亡母的遗骨,让他们的尸骨平安下葬,在他们的坟前磕上一个头。七娘若能成全,我虽死无憾!”华生斩钉截铁地说道。
阎七娘苦笑道:”罢了!念在你一片孝心,我便去那万坟岗走上一遭。不过能否寻到你父母的遗骨,那就要看造化了。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风吹日晒,虫咬蚁啃,很难说这尸骨能否保存下来。我们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七娘此话当真?”华生呆了足足半晌,才缓声说道。
”自然当真!我还能眼瞧着你跪死在我家门前不成?”阎七娘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华生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给阎七娘磕头,口中还连连说道:”多谢七娘成全!华生代死去的父母谢谢您了!”
阎七娘拦了拦,说道:”待你调养好身体,我们便动身前往万坟岗。此去凶吉难测,如果你父母的亡骨有灵,就让他们保佑我们吧!”
我见阎七娘答应替华生前往万坟岗敛骨,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很清楚阎七娘的秉性,但凡是她应承的事,那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任凭如何劝阻都无法改变。无奈之下,我只得去收拾敛骨所需的物件,为这件事做准备。
待华生休养了一日一夜后,阎七娘从镇里借来了一辆马车,带着我和唐文、华生一起前往万坟岗。巧巧知道此番路途遥远,连夜做了一包干粮。胖墩也吵着要去,却被阎七娘拦了下来。胖墩没有生气,还回家取了一些松榛之类的山货送给了我们。
万坟岗距离元宝镇足有二百多里,地处一片山林之中。这片地原本是军营驻军的操练场,可世道不太平,军营不断地扩军裁军,随着军营驻地的不断变更,这片操练场便荒废了。直到义和团出现以后,官府便把这块地当成了处决犯人的刑场。为图省事,这些官差干脆就地杀,就地埋。后来处决的犯人实在太多了,此地也就成了万坟岗。
这万坟岗并非是一个个坟冢聚集在一起的,而是一个坟冢内葬埋了上百具的尸骨。官府的强硬政策是满门抄斩,但凡抓住一个义和团成员,那陪葬的少说也得有十几口,多的时候,一次能抄斩数百人。将这些人砍了脑袋后不能不埋,因为怕引发瘟疫,可是又不能挨个去埋,毕竟挖坑也是个费工费时的活,所以官差们在处决犯人之前都会挖一个大坑,等处决后,直接将他们扔到坑里掩埋。
虽然这”万坟岗”三个字中有一个”坟”字,但是这里却没有一个像样的坟冢,称其为”万葬坑”则更为恰当。这里的腐尸烂骨无名无姓,无棺无椁,甚至身首异处。平日里没有人前来拜祭供奉,只有一些山林野兽偶尔会来此地觅食。
这附近的乡亲们听到万坟岗都会谈虎色变,就连附近山林里的猎户也宁可多走几里路,绕过万坟岗。据说艳阳高照之时,这万坟岗都会让人感到阴风袭梁刺骨。若是夜晚行至于此,更会听到一阵阵凄厉的哀哭啼号,而且随处可见飘飞的鬼火,如果这些鬼火沾到了身上,便会被恶鬼拖进葬坑之中。
华生长大后曾去过万坟岗拜祭爹娘,所以此次前往便轻车熟路。这一路上,我们都未曾耽搁,日夜兼程,终于在第二日傍晚来到了万坟岗。华生思念双亲心切,想先去拜祭一番,却被阎七娘拦了下来。
阎七娘不但不许华生去拜祭,也不让我和唐文随意走动,她说这万坟岗里阴气霾霾,孽骨肆动,不可前往招惹,更不可在夜晚探骨,只能待明日天亮之后再做打算。为防不测,阎七娘还驾着马车后撤了一里地,以免惹祸上身。
见阎七娘如此谨慎,唐文和华生便不敢疏忽大意,除了小解之时暂离马车,其余时间都老老实实地待在马车上。这一晚,几个人轮流守夜,很快熬到了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