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玉阶上,高力士浑身冷汗淋漓,寒风一吹,更是彻骨胜寒!
幽深大明宫中,响起寥落的梆鼓声。
高力士定了定神,收拾起了内心的慌乱,脸上流露出一丝冷笑。
在大明宫中混了几十年,他见过了太多的大风大浪!
比起当年的太平公主,杨国忠、安禄山不过是两个跳梁小丑!太平公主尚且死在他高力士的手下,杨国忠又岂能奈何得了他!
遇事冷静,这是高力士的处世原则,他相信,世上万事,即便是置之死地,也总有一个好的解决方案,只是,那个方案他暂时还没有看到!
他现在还有到死地!
在紫宸殿上,皇上将韦见素当堂拿下。不过,至少现在,皇上还没有怀疑到他与韦见素的关系!
何况,韦见素并没有通敌!
杨国忠指控韦见素通敌的唯一证据,是步云飞的血书!
马遂曾经告诉过高力士,常山之战后,步云飞写了血书之后,便率数百残兵退守土门。之后的情形,马遂便是一无所知。
步云飞极有可能在被围困在土门后,走投无路,率部投敌!
事实上,安禄山大军所过之处,州府县地方官做一番象征性的抵抗后,随即举城投降的,比比皆是!
他又如何出现在河西,这就只有问老天爷了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至少,步云飞在写血书的时候,还没有成为叛将!以那一封血书来认定韦见素通敌,从逻辑上是极其荒谬的!
想通了这个道理,高力士的心情轻松了不少。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将眼前这个荒谬的逻辑,在皇上面前拆解开来。
紫宸殿一番较量,高力士丢掉了两张王牌,一个是韦见素,一个是颜泉盈。
不过,他手中还有至少两张牌没打出去,一张是马遂,另一张是李日越。
高力士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从不一次将手中的牌打尽!
马遂和李日越将颜泉盈送进韦府后,这两人就按照高力士的吩咐,离开了韦府,隐藏了起来。
高力士对韦见素也留了一手,现在看来,这一手是留对了!否则,杨国忠包围了韦府,他二人也和颜泉盈一样落入了杨国忠手中。
高力士相信,杨国忠找不到马遂和李日越,他们藏在了一个只有高力士才知道的地方!
马遂和李日越都是常山之战的见证者,也是步云飞那封血书的见证者。
有他们二人在,高力士就掌控着真相,也掌控着局势!
在与杨国忠的较量中,他还没有输!
不仅是没输,他甚至还占据着上风!
这个时候,应该感觉到惊慌的,不是他高力士,而是杨国忠!
高力士轻轻吐了一口气!现在,他该好好想一想,如何打好这两张牌。
这两张牌都是王牌,但都有瑕疵。
马遂是一个双面间谍,表面上,他是安庆宗的亲信。贸然将马遂推出来,弄不好会引火烧身。
而李日越这个同罗王,虽然,他是与安禄山为敌,但那个时候,安禄山尚未反叛,在朝廷眼里,他仍然是非我族类!
高力士打算再等一等,等时机成熟的时候,再将这两张牌打出去。
这一次,韦见素出师不利,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高力士太过轻敌,过早地亮出了底牌。
现在,高力士要将他的两张王牌藏好,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趁杨国忠不备,一招制敌,见血封喉!
他相信,这个时机不久就会到来!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把韦见素开脱出来。
紫宸殿上,韦见素咬紧牙关,没有把高力士吐出去,就是因为,他相信高力士一定不会坐视不救!可是,一旦韦见素到了绝地,那就难说了!
要立刻把韦见素从御史台大牢里开脱出来,这个难度有些大,不过,高力士相信,至少,他可以说服皇上,将韦见素一案,延缓处置。
他相信,伺候了唐明皇几十年,这点能耐还是有的。
想到这里,高力士缓缓出了一口气:“扶我起来!”
躬身站在高力士身旁的小太监,垂下了手臂。
高力士感觉到大腿上,轻轻一击,像是被蚊子叮咬了一口。
寒风凛冽,这不是一个有蚊子的季节。
高力士看见他的大腿上,钉着一枚银针,银针上带着一个小纸团。
高力士心头一惊,半年前,他骑着玉花骢,奉旨前往大慈恩寺迎取佛祖真身舍利的途中,他的大腿上,也钉上了这样一根银针。
那一次,因为是夏天,衣衫单薄,那银针刺穿了衣衫,钉在了他的皮肉上。
而这一次,银针只是扎进了他大腿上的棉裤,并未触及皮肉。
“你敢谋刺我!”高力士盯着那小太监,沉声喝道。玉阶上,除了高力士与他身边的小太监,再无别人,那枚银针,只能是那小太监发出的。
“奴才不敢对高大人有丝毫不敬!”小太监俯首说道:“只是奉家主人之命,给高大人带个信!请高大人过目!”
“家主人?你是谁的奴才?”
“高大人看过信后,自然就知道了!”小太监言词谦卑。
高力士取下了银针,打开了纸团。
灯火昏暗,高力士无法看清纸条上的字迹。
小太监善解人意地将一只灯笼举到了高力士的眼前。
借着灯笼的光芒,高力士看清了纸条上的字迹:“高大人的得力干将,骁卫军晁用之率所部五十骑,跟随步云飞投靠安禄山叛军,搅扰陕郡!”
高力士浑身一阵虚脱!
在陕郡,那一伙自称步云飞的叛军中,也有晁用之的一份!
在紫宸殿中,内监通报陕郡军情时,也说到晁用之,但高力士并不担心,因为,皇上,包括大殿上的群臣,都不知道晁用之与高力士的关系!
但是,这张纸条明白地告诉高力士——有人知道!
一旦皇上知道高力士也与叛军有关,那是个什么后果!
高力士猛地抬起了头,他这才注意到,眼前这个小太监,十分眼生。
“你是谁?”高力士沉声问道。
“奴才张顺!”
“你在哪里当差?”大明宫中太监数千,高力士想不起哪里有个什么张顺。
“奴才只是一个下人,不劳高大人眷顾。”张顺言词极其谦卑,却是滴水不漏。
“你要干什么?”
“高大人赎罪!奴才斗胆请高大人向皇上进言!”
“进言什么?”
“高大人已然查明,颜杲卿、步云飞叛国通敌!”
“本大人何曾查明颜杲卿步云飞通敌!”高力士冷笑。
“高大人当然已经查明!家主人知道,晁用之和他的五十骑骁卫军也在陕郡!”
“你在威胁我!”
“奴才不敢!”张顺愈发谦卑:“还望高大人替家主人仗义执言!”
“家主人?”高力士厉声喝道:“你家主人是什么人?”
“高大人请看纸条。”
高力士摊开纸条,这才注意到,纸条下面的落款:黑云都!
所谓“都”,是唐军中的一种步骑射混成作战单位,介于营与队之间,是一个相对独立的部队。被称为“都”的部队,都是各镇的精锐,由主帅的心腹将领统领。
“黑云都?你们是镇兵?”
张奉谦俯首说道:“黑云都便是家主人,除此之外,奴才一无所知!”
“你们是杨国忠的人!”高力士冷冷说道。
“高大人忘了?半年前,高大人奉旨前往大慈恩寺迎取佛祖真身舍利,也得到过这样一根银针,银针上的字条明明写着:杨国忠欺君!”张顺俯首说道。
高力士轻轻吐了一口气,半年前,那张纸条上的话语,明明就是将矛头指向杨国忠。这些自称黑云都的人,应该不是杨国忠的人。
换言之,杨国忠还不知道,晁用之与高力士的关系。
高力士刚刚松了一口气,随即又紧张起来。
高力士跟随唐明皇几十年,竟然对这个黑云都全然无知!
真正可怕的对手,是全然无知的对手!
杨国忠再强大,也是在明处。
而黑云都是在暗处!
他不知道他们是谁,更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而他们竟然能够轻而易举地渗透进了大明宫,站在了他的身边,向他肆无忌惮地释放银针!
他们是影子,无处寻觅却有无处不在!
高力士的后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无从把握!
安禄山造反之前,大唐朝堂之上,是杨国忠、安禄山、高力士三角鼎力。
而现在,安禄山反了,大唐的朝堂上,竟然出现了一个鬼魅一般的黑云都,填补了安禄山留下的空缺!
更让高力士感到恐怖的是,他完全想不起,大唐的疆域里,还有谁有这样的势力和野心!
“你们想干什么?”高力士问道。
“荡涤尘埃!”
高力士的胸口如同是遭到重重一击!
黑云都的目的不是填补权力空缺!
高力士猛然预感到,他们是要一统朝堂!
什么是尘埃?
杨国忠是尘埃,安禄山是尘埃,那么,高力士也是尘埃!
唐明皇的朝堂之上,尽是尘埃!
高力士感到了无尽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