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的灯点亮了,张焕接过了这本看似寻常的奏折,刚打开,里面的折叠好的副页却‘突’地脱落下来,不是因为没粘好,而是它太长了,叠了四五折,脱落下一尺来长。
副页是执政事笔的相国和门下省附署意见的地方,一般而言只有小小的一页,上面有相国和门下侍中言简意赅的意见,而像这样一尺来长的副页还是张焕登基以来第一次见到。
张焕心中微微有些惊异,副页中署满了中书省的呈报印和门下省的批驳印,从这几张盖满了红印和写满了密密麻麻小字的副页中,便可看出中书和门下两省对此奏折的拉锯战,这可是从未有过之事,他翻了两页,脸色却一下子沉了下来,这竟是一本强烈反对碎叶战役的折子。
张焕又翻回最前面,看了看上折人的署名,‘武功县县尉鲁延’,眉头不由一皱,竟是一个从八品的芝麻小官所上,虽然官职卑微,但他却是公开反对碎叶战争的第一人。
‘微臣已是第三次上奏,望陛下能听闻微臣肺腑一言。。。。。’
张焕阴沉着脸,一页一页地将奏折看到最后,‘啪‘地将奏折一合,扔在一旁,他心中恼火到了极点,奏折中尖锐地指出,碎叶银矿不过是一个借口,发动碎叶战争的真正原因是为了满足上位者的虚荣和不切实际的帝国荣耀,却不惜耗尽大唐刚刚积蓄的一点点物力,‘中原坟茔未老,孤寡叹息声依旧,皇上却不计民生,举全国之力争万里边陲小城,盖非民之所愿也。’
满足上位者的虚荣,上位者是谁,不就是指他这个大唐天子吗?一个小小的从八品县尉,竟敢指责他为满足虚荣而战,难道他不知道尊卑有序?难道他不知道碎叶银矿对大唐财政的重要吗?
举国上下皆为国之尊严而不计个人得失,满朝文武为之殚精竭虑,数十万将士抛妻弃子开赴西域前线,碎叶战役已成胶着态势,一举一动皆牵动着国人之心,而此人不献计献策参谋国事,反而公开指责此战为不义之战,若消息传到碎叶,动摇了军心和民心,几十万军民的生死存亡、万里江山的得失与否,现在正是万千安危集一线的关键之时,只可鼓劲而不可泄气,但此人不识时务地鼓吹战争不义,当真是众人皆醉惟他独醒吗?
张焕劳累一天,早已疲惫不堪,现在却突然跳出一个搅局者,他心烦意乱之下一时怒不可遏,此人不严惩,必将引来更多危害大局之人,“来人!”他厉声喝令道。
马元英吓得心惊胆颤,缩在车厢一角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这时,一名侍卫官纵马上前听令,“听从陛下之令。”
张焕却半天也没有说话,他虽为帝王,但任免四品以下官员却是相国和吏部的权限,他没有直接罢免权,这倒是其次,若立刻将此人革职,反倒会在朝中将此事闹大,不利于当前的战事,只有先冷处理,拖过这段时间再处置此人。
想到这,他一口气闷在心中,一摆手道:“没什么,朕有些累了,命车驾加速。”
龙辇加快了速度,驶过一座石桥,缓缓停在绫绮殿前,这里是皇后的寝宫,张焕每天回宫后,总是要来这里吃饭,裴莹也从太极宫回来不久,中午有宦官来报,宁德太后崔小芙病重,她立刻便去探望,整整陪她说了一个下午的话。
她正在安排晚膳,忽然宫女跑来禀报,‘陛下回来了,好像心情很不好。’
裴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慌忙迎了出去,没走多远便见丈夫怒气冲冲而来,她连忙笑盈盈施礼道:“臣妾恭迎陛下。”
“皇后免礼!”妻子的笑容让张焕怒气稍敛,他忽然意识到朝中之怒不可带到家中,便出了口闷气,摆摆手道:“朕有些饿了,晚膳准备好没有?”
“臣妾已经准备好了,请陛下用膳。”
裴莹动作轻盈地转身回房,亲自为丈夫铺上一个坐垫,“陛下请坐。”
张焕摇了摇头笑道:“你别这么多礼了,让朕感到不自在,就像在国宴里一样,自己家里还是随便点好。”
“所以臣妾才亲自给你铺坐垫呀!”裴莹抿嘴一笑,又拎起酒壶,翘着小指给他斟了一杯酒,“难道去病没有家的感觉吗?”
妻子在身边伺候自己吃饭,感觉到它丰满而动人的娇躯和一丝淡淡的幽兰香味,这是他非常熟悉的味道,张焕的心渐渐宁静下来,一天的疲惫和烦恼都被妻子的淡淡温情抚慰得平平贴贴,他端起酒杯,慢慢地饮了一口。
“去病先慢慢吃,我去看一下秋儿,马上就来。”
裴莹将丈夫安排好了,快步向门外走去,出了门,转一个弯便到女儿的房间,她推开一条缝看了看,见女儿侧身躺在帘帐里睡得正香,而她的乳娘正坐在一旁全神贯注地绣着金线荷包,没有发现皇后娘娘的到来,裴莹笑了笑,便悄悄把门关上了。
她惦记丈夫,便匆匆向餐堂走去,走到门口只见马元英愁眉苦脸地垂手站立,象犯了什么大错似的,她心中一动,便低声问马元英道:“陛下今天怎么了,心情好像很糟糕,出什么事了吗?”
“本来还好好的,崔相国给了陛下一本劝谏的奏折,陛下看了后心情就坏了,就怪奴多事。”马元英极为沮丧,早知道就不接崔寓的折子了。
裴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身进了房间,见丈夫已经开始吃饭了,她慢慢走到近前,在他对面坐下笑道:“去病怎么不喝酒了,再喝一杯吧!臣妾也陪你喝一杯。”
“秋儿在做什么?”张焕扒了一口饭,有些含糊不清地问道:“怎么不来看她爹爹?”
“你今天回来晚了,小家伙等不了便睡着了,嗯!你慢慢吃,别噎着了。”裴莹给丈夫夹了一筷子菜,托着腮爱怜地望着丈夫狼吞虎咽的吃相,这才是她喜欢的丈夫,就像他在武威时一样,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给他的酒杯也满上,笑道:“琪儿却很用功,练字已经快两个时辰了,去病呆会儿吃完饭去看看他,你们爷俩好几天没见面了,下午他还说要向父皇学习呢!”
“是吗?他想向朕学什么。”张焕三口两口扒干净了饭,这才又端起酒杯饶有兴致地问道。
“学的地方可多了,比如学父皇的勤政,学父皇的节俭,学父皇的虚心纳谏等等。”裴莹抿了一口酒,微微笑道,雪白的脸庞顿时飞起了一抹霞红。
‘虚心纳谏’四个字却戳了张焕的心一下,和妻子呆了一会儿,他一天的劳累和烦恼渐渐地消失了,适才的怒气也慢慢平了下来,他放下酒杯叹了口气道:“说起来有些着实让人恼火,这些天碎叶战事吃紧,大家省吃俭用支援前线,连皇后也带领后宫给将士缝制鞋袜冬衣,大家万众一心,可偏偏就有一个不识时务的人,一个从八品县尉上书抨击碎叶是不义之战,指责朕劳民伤财,本来这种反对意见不是不可以,如果在战前提出,或许朕不但不生气还会褒奖他,可现在战事正酣,他却大声反对,难道让碎叶的将士们向大食人投降?结束战争,就不是劳民伤财了吗?朕就是生这个气,事情已经发生了,大家就应该团结一心,就是要算帐,也应等战事结束后再来指责朕,偏偏这时候来,让人觉得他有哗众取宠之嫌,坏了朕本来的好心情。”
裴莹笑而不语,又给丈夫倒了一杯酒,“陛下是累了的缘故,今晚早点歇息,明天再处理此事。”
张焕端起酒杯,看了看妻子,“怎么,你觉得朕是冤枉他了。”
裴莹摇了摇头,“臣妾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好妄下结论呢!说不定他在战前就上了这个折子,只因人微言轻,直拖到现在才让陛下看到。”
张焕似乎想起了什么,他从一旁又取过那本折子,翻开第一页便看见被他忽略的一句话,‘微臣已是第三次上奏,望陛下能听闻微臣肺腑一言。。。。。’
‘第三次!’张焕眉头微微一皱,他已经知道自己是冤枉此人了,但面子上却有些下不来,一时他沉吟不语。
裴莹见他已有所悟,便耐心劝他道:“陛下,再好的事情都不会十全十美,总会有不利的一面,也必然会有人看到它,为陛下指出它,这是好事才对,就害怕万众一心,人人都欢呼陛下圣明,到头来让陛下听惯了奉承,偶然出现杂音,陛下就会发怒,认为这是破坏大局,可陛下若真的处置了此人,恐怕将来再没人敢说实话,臣妾也常常听陛下言以太宗皇帝为榜样,殊不知太宗皇帝就是因为虚心纳谏而成就了贞观之治,陛下,臣妾肺腑之言,望陛下三思。”
“朕知错了。”张焕将手中酒一饮而尽,长长叹道:“其实我应该想到,既然朕能看到这个折子,说明相国们也看过了,如果真是哗众取宠,一个小小的从八品县尉的折子相国们还会呈上来吗?明天朕再好好和相国们谈一谈此事,今天朕真的有些累了,就在皇后这里歇息了。”
说罢,他将酒杯放下,站起身笑道:“歇息之前,朕要先去看看儿子,给他讲一讲朕和他一般年纪时的事情。”
“今晚臣妾会好好服侍陛下。”裴莹嫣然一笑,拉着丈夫的胳膊,夫妻二人快步向儿子的书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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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回纥人就是今天维吾尔族人的祖先,世居漠北,846年被黠戛斯人所灭,分裂成三支,一支迁往吐鲁番和哈密形成今天的维吾尔族人,一支迁往东北与契丹人融合,一支南下形成汪古部,另外今天裕固族人的祖先也是回纥人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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