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到了六月,正是一年中的最热的日子,骄阳炙烤着大地,所有的生命都在骄阳下退缩了,无论是大明宫还是皇城,到了近午时分都变得安安静静,大家都呆在房间里,外面大街、广场上都不会看见一个人,但随着午休的钟声响起,开始有稀稀疏疏的马车向宫外驶去,这是出去吃午饭的大臣,从前每天这个时候都是盛况空前,大臣们你邀我请,三五成群地去外坊喝酒聚会,而现在天气炎热,大多人都不乐意外出,索性就呆在朝房里吃朝廷提供的一份简餐。
尽管如此,还是有少量的官员不怕炎热,相约到外坊酒楼吃饭,在大明宫御史台的署衙前,也笑语欢声走出七八名官员,为首两人,一个是御史中丞颜九度,另一个是新任御史中丞杜梅,御史台的长官叫御史大夫,为虚职,不管实务,具体事情由御史中丞负责,御史台一共有两台,左台知百司、监军旅;右台察州县,省风俗,所以一般设两个御史中丞分管左右台,而东都洛阳也设有一个御史中丞,纯粹只是象征意义,由于张焕在登位后在御史两台的基础上又加了一个监察室,这样他索性就撤掉了洛阳的御史中丞,在御史台中再设第三名主管监察室的御史中丞,三名御史中丞中颜九度掌左台、李翰墨掌右台,杜梅掌监察室。
今天是杜梅上任的第三天,一直忙着办理各种任职手续,好容易今天才正式安顿下来,几个同僚便相约出去喝酒给他接风。
“杜兄竟然是庆治六年进士,我是庆治七年中榜,而翰墨兄是庆治五年进士,真是巧得有趣啊!”颜九度刚刚看了杜梅的履历,忍不住呵呵大笑,杜梅出身贫寒,虽然他一直在陇右为官,但他的官职是张焕以节度使身份私授,仅仅只是个私人幕僚性质,并不被朝廷所承认,在吏部也没有记录,这回他升御史中丞却是第他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当官,尽管如此却没有一个人敢小瞧他,他可是陇右五虎之一,陇右五虎指的是胡庸、贺娄无忌、裴明远、杜梅、罗广正,在张焕远征安西时,整个陇右集团的大小决策就是他们五人协商决定,巧的是他们五人有四人都是属虎,便被朝廷戏称为陇右五虎,这五人绝对是张焕的心腹,在这次朝廷大变革中,除了贺娄无忌任陇右节度使、罗广正任朔方节度使外,其余三人皆将入朝为官,是以朝中没有人敢小瞧他们。
杜梅初为朝官,还有一点点拘束,听颜九度说得有趣,杜梅也连忙拱手笑道:“原来竟是如此巧合,只可惜李翰墨到河北去了,否则咱们真要相聚喝一杯。”
“不妨,有的是机会,翰墨可是长安有名的酒鬼,杜兄恐怕躲都躲不过。”
“我表字子平,九度兄就直接叫我子平即可。”
“好!子平兄请上马车。”颜九度回头一挥手,“大家分头出发,在劝农居集中,今天我来请客。”
众御史台官员纷纷上车,一起向劝农居方向行去。
劝农居的大东主仍然是京娘,但现在京娘已经不在酒楼内经营,而是住在东市,她自从做起与西域的贸易后生意异常红火,在东市连连吃进几家店铺,索性便开了一家大型贸易商行,起名为‘梦西域’,成为东市有名的大商行之一,专为权贵豪门供货,加上她七八年的苦心经营,她竟一跃成为长安最富有的女人之一,张焕登基后她应诏进宫过一次,名义上是为宫中送货,而实际上是留宿宫中。
现在的劝农居掌柜也是一个年轻的胡姬,汉名叫做王美美,跟随京娘多年,十分精明能干,而且记忆超群,凡来过她店里吃饭的官员她都能记得清清楚楚,下次再来时她就能一口叫出对方的官衔姓氏,丝毫不错,这些天天气炎热,官员们大多不再出来吃饭,务本坊各酒楼中午的生意变得清淡了许多,都开始想法招揽一些普通酒客来店里用餐,劝农居也不例外,因为在这里能遇到许多朝廷的高官,因此来劝农居吃饭的普通食客也格外多,整个大堂里坐满了食客,吵吵嚷嚷、格外喧嚣热闹。
掌柜王美美正笑吟吟地给几个客人介绍劝农居的历史,眼波一转,便见门外来了四五辆马车,马车里下来几名朝官,她一眼便认出颜九度,后面的人都是御史台的官员,这是御史台集体出来吃午饭了,她立刻告一声罪,俨如一只花蝴蝶一般飞了出去。
“颜中丞大驾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王美美笑靥软语,拉着颜九度的手不放,就怕他一转身就跑了似的。
“劝农居会因我来而蓬荜生辉?实在是太抬举我了。”颜九度呵呵一笑,指了指身旁的杜梅道:“美美,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御史台新任杜中丞,原来在陇右为官,可算是我的前辈,第一次来你们劝农居,你要好好招待。”
‘陇右’二字既然说出,王美美怎么能不心知肚明,她立刻给杜梅款款施一礼,“希望杜中丞能成为劝农居回头常客,美美一定会让你心满意足而归。”
“那你说说,怎么个心满意足法?”颜九度和众人对望一眼,一起放声大笑。
谈笑中,众人互相谦让走进了劝农居的大门,虽然十几名官员一齐涌入酒楼,但劝农居实在太大,形成不了什么威慑力,只有坐在门口的几个食客诧异地看他们一眼,其余食客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到来。
大堂里依旧吵嚷喧嚣、热闹非常,众人穿过店堂,准备上二楼雅室就餐,忽然,颜九度似乎听见有几个食客在大声谈论一种应该属于朝廷机密的话题。
“你们可能想到,现在朝廷左藏里有多少钱?二千三百万贯,听说这还不包括广陵的罚税钱。”
“这是当然,抄了上百家宗室,得到这点钱应该不在话下。”
“各位,我也听说朝廷正在暗地里储积金银,恐怕金银的价格要飞涨,大家有能力的不妨积蓄一点金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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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九度猛地回头看去,说话的是几名商人模样打扮的食客,正喝得红光满面,他们当然不是朝廷的官员,可他们谈论的内容,却是连他颜九度都不知道的事情,一种职业的本能使他心中悄悄生出了一丝警惕。
众人上了二楼,二楼一下子安静下来,这不仅是因为二楼大多是一间间雅室,更重要是有许多雅室都是一些高层官员为中午吃饭而长包下来的,劝农居不敢让普通人进去吃饭,御史台在二楼的最里面也有一间包房,以前颜九度和李翰墨几乎每天中午都要来这里喝两杯,别的御史台官员也常常来。
两名俏丽的侍女领着他们走到包房前,颜九度对杜梅笑道:“这个房间是我们御史台官员常来喝酒的地方,久而久之就成为我们御史台的专用房,以后子平兄来这里喝酒就尽管进这间房好了。”
杜梅也点点头道:“这个劝农居果然很会做生意,下面的大堂里已经人满为患,可是他们宁可不待客也不让一般食客上二楼,就凭这一点,我以后也会常来这里。”
“子平兄可知这家劝农居的后台?”颜九度眯着眼睛微微笑道:“说起来还和你们陇右有点儿关系。”
话音刚落,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在叫他,“颜中丞,可是你吗?”
颜九度一回头,只见斜对面的房门前探身出来一人,却是太府寺卿张延赏,太府寺卿原本是房宗偃担任,房宗偃因楚行水的牵连被免职后,太府寺卿便由张党骨干张延赏升任。
张延赏最早是鸿胪寺卿,裴俊上台后将他贬为起居郎,后来他与杨炎、元载等人一起投靠张焕,成为张党的第一批骨干,他曾经担任过一段时间的御史中丞,和颜九度一同共事,两人关系十分要好。
颜九度见到他也大为欢喜,连忙上前见礼,“张兄,你怎么也在此?”
“我在请几个下属吃饭。”张延赏一眼瞥见了杜梅,便笑问道:“这位是?”
“啊!险些忘了,我来介绍一下。”颜九度连忙将杜梅拉过来,“这位就是我们御史台新任杜中丞,张兄应该听说吧!”
张延赏是开元名相张嘉贞之子,他名字中的‘延赏’二字还是李隆基所赐,在李隆基时代就进宫做了侍卫官,后被左相苗晋卿招为女婿,他是名门世家,素来心高气傲,和颜九度关系好的一个重要原因是颜九度乃颜真卿之子,又是当今皇后的舅父,而杜梅尽管是陇右五虎之一,但他家世贫寒,张延赏怎么可能瞧得起他,再加上他今年已近六十岁,更不肖与这些晚辈结交。
所以在颜九度介绍完杜梅后,他只是极为清淡地拱拱手道:“久闻杜贤弟之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儒雅俊朗,不负盛传。”
张延赏眉眼中的冷淡连颜九度都看出来了,他心中微微不满,也不想再替杜梅引荐,便对张延赏笑道:“不打扰张兄饮酒,我们也肚子饿了。”
说罢,他领着杜梅要进房间,张延赏却一把抓住他道:“我有重要事情找你,能否借一步说话?”
颜九度见他表情严肃,确实是有大事的样子,便对几个属下道:“你们先带杜中丞进去点菜,不要想着给我节省,我即刻就来。”
张延赏拉着他匆匆来到一个僻静处,见左右无人便肃然道:“我今天在好几个地方都听见有人在谈论左藏的库钱,竟说得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