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婉之和周夫人的灵堂设了七日,这七天周烨一句话没说,他就跪在灵堂前,默默点着两盏七星灯。
周烨一直不肯睡,不眠不休守着,就怕这盏灯灭了。
顾九思不能劝他,他只能每日出去布置其他事宜。
如今的情况,周高朗是一定要反的了,那么他必须要让周高朗有一个更好的造反理由。
于是那几日,临汾附近各地,都开始有了一些异相,有人在山中遇到了口吐人语的凤凰,说:天子无德,白虎代之。
而周高朗出身虎年,军旗标志便是白虎,因此很快便流传出来,上天要求周高朗做天子。
又有人曾在午市看见两个太阳,还有人开出写了“周氏伐范”的玉石……
诸如此类传说,在那几日四处流传,而后飞快朝着各地奔去。
这一切都出自叶世安和顾九思的手笔,叶世安甚至还准备了黄袍,暗中放在了自己卧室之中。而周高朗和周烨对此似乎一无所知,他们沉浸于自己亲人逝去的悲痛之中,对外界不管不问。只是每天清晨,叶世安会到周高朗屋中,固定汇报一下每一日发生的事情。
这时候顾九思不在,因为他被安排着每日要陪伴一会儿周平。他白日要办事,只能挑选这个时间来陪周平。
第七天,因为行军,秦婉之和周夫人只能暂时葬在临汾山上。
上山那天,周高朗和周烨都去抬棺,顾九思和叶世安跟在一旁,叶世安跟在周高朗身边,顾九思跟在周烨身边。周烨那天没哭,他就是扛着承着棺材的木桩,一步一步往山上行去。
这几日他吃得不多,也几乎没睡,走到半路时,他眼前一晕,便直直跪了下去。
他觉得肩头约有千斤重,在黑暗和恍惚之中,他感觉有人帮他抬起了木桩,他回过头,看见顾九思站在他身后,他单膝跪着,静静看着他,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扛着原本该在周烨身上的木桩,无声支撑在周烨身后。
周烨缓了片刻,他摇摇头,撑起自己道:“我得送她最后一程。”
“我替你。”
顾九思没有退开,而周烨也的确没了力气,叶世安过来,扶起周烨,顾九思单膝跪着,喝了一声“起!”
他再次将棺木抬起来,叶世安扶着周烨跟在他身边,他们一起上了山,等到下葬的时候,本该是周烨来领着人铲黄土葬了秦婉之,可他却久久不动。
他看着棺木,颤抖着唇,握着铲子的手,却是半点力气都没有。
顾九思见着了,他伸出手去,拿过周烨手边的铲子,低声道:“你没了力气,我来吧。”
说着,他便铲了第一铲土,倾倒了下去。当黄土遮掩棺木时,周烨看着棺木,眼泪便落了下来。
黄土和眼泪交错而落,直到最后,最后一柸黄土掩盖了棺木,周烨猛地跪在了地上,痛哭出声。
这一声哭仿佛是点燃了火油的引子,所有人都低低呜咽起来,周家侍从一个接一个跪了一片,直到最后,只有顾九思一个人站着。
他看着跪了一片的人,他仿佛是把所有情绪都遮掩了起来,他触碰不到其他情绪,与这里格格不入,好久后,他才慢慢跪下去,深深给秦婉之和周夫人叩首。而后他站起身来,朝周烨伸出手道:“大哥,起身吧。”
“还有许多事,需要我们去做。”
叶世安也上前来,他同顾九思一起扶起周烨,平静道:“大公子,少夫人血仇未报,还望振作。”
听到这话,周烨抬起头来,他看着叶世安,叶世安还穿着成服,头上戴着孝布,周烨静静盯着他,好久后,他却是问了句:“你为什么不哭呢?”
叶世安听到这话,便明白了周烨的意思,他握着周烨的手有力又沉稳,淡道:“第一次的时候,哭够了。”
周烨和顾九思都看向叶世安,叶世安垂着头,平静道:“走吧。”
得了这话,周烨总算有了几分力气,所有人一起下山之后,周高朗和周烨便去熟悉。顾九思和叶世安叫来所有将领,等候在大堂。
人已经送上山了,活着的人却还要往前走。
他们在大堂等了一会儿,周烨和周高朗也出来了,他们换了一身素衣,脸色看上去算不得好,周高朗坐下来,有些疲惫道:“诸位是来问,接下来做什么的吧?”
所有人对视了一眼,俱不敢答话,叶世安走上前来,恭敬道:“大人,如今事已至此,天子无德昏庸,又受奸臣洛子商蒙蔽,于情于理,我等都不能坐以待毙了。”
“那你觉得,要如何呢?”
周高朗抬眼看着叶世安,叶世安加重了语气,克制着情绪道:“卑职以为,如今就当新立天子,直取东都,以伐昏君。”
“混账!”
听到这话,周高朗举杯砸向了叶世安,怒道:“天子是想立就立的吗?!先帝于我有恩,如今陛下乃他唯一血脉,天命所归,你要新立天子,那就是谋逆犯上!”
“可先帝也曾有遗诏,”叶世安被杯子砸得头破血流,他却是面色不动,依旧维持着姿势道,“若陛下废内阁,可废而再立,况且,顾大人手握天子剑,本就有上打昏君下斩奸臣之责,如今天子丧德废内阁、引动荡,难道不该废吗?”
“先帝……”周高朗颇为感慨提起来,他叹息了一声,随后道,“那诸位以为,立谁合适呢?”
众人面面相觑。
立谁?
这个答案所有人心知肚明,如今提谁,周高朗都必然不同意,唯一能立的,只有周高朗。于是一个将士大着胆子上前道:“大人,如今市井盛传,有人曾在山中遇到凤凰,口吐人语,言及‘天子无德,白虎代之’,大人一生征战英勇,以白虎为旗,人称白虎将军,百姓都说,凤凰此言,便是预示,这皇位非大人不可!”
“胡说八道!”
周高朗瞪大了眼:“你休要胡说八道,我明白了,你们这些人,今日都是想害我!我周高朗忠义一世,怎可能有这样犯上作乱的想法,都退下吧!”
说完,周高朗站起身来,气喘吁吁走开了去。
周烨朝着所有人点了点头,面无表情离开。
等周高朗和周烨走了,所有人有些急了,他们冒着谋逆跟了周高朗举事,如今周高朗却不肯称帝,他们怎么办?
所有人都围住了叶世安和顾九思,着急道:“顾大人,叶大人,如今周大人是什么意思?他若不想称帝,早先为什么要举事。”
“周大人说要向陛下求条生路,”顾九思悠悠道,“有说过,自己要做皇帝吗?”
这话一问,将所有人问住了,顾九思低下头,慢慢道:“如今这世道,皇帝三五年一换,周大人原本只是想保住家人,如今家人保不住,他去抢这个位置做什么?不如向陛下投个诚,好好回东都去。东都那些被杀的大臣都是太不听话,以陛下和周大人叔侄的关系,周高朗只要向陛下认错,好好听陛下吩咐,陛下应当也不会怎么样。”
说着,顾九思伸了个懒腰道:“诸位大人散了吧,回去休息一下,说不定明日就回幽州去了。”
周高朗向范玉投诚,自然是要送上一些诚意的。之前范玉就是让周高朗斩了他们入东都,如今周高朗若真有心要和范玉和好,那他们便是周高朗最好的礼物,他们一群人,必死无疑。
众将士对看了一眼,见顾九思往前行去,一位将士忙叫住他道:“顾大人!”
顾九思顿住步子,挑眉回头,那将士立刻道:“顾大人,您既然说这些,必然是有办法。您给我们一个法子,日后我等便全听顾大人吩咐了。”
顾九思似乎是早在等这一句,他轻咳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道:“说笑了,诸位想的,顾某明白。其实这事儿好办,周大人想和陛下和好,就让他和陛下没法和好,不就行了吗?”
说着,顾九思转过头去,看着叶世安道:“世安,我记得前些时日你收了件皇袍戏服?”
叶世安笑了笑,恭敬道:“是了,这些戏子为着唱戏,竟也敢伪造皇袍,我便将它收了,本要处理,但前些时日太过繁忙……”
“叶大人!”
听到这话,所有将士都明白了,他们上前一步,激动道:“这皇袍,可否借我等一用?”
叶世安得了这话,笑着道:“自是可以。”
“其实……我与叶大人,都站在诸位这边。”顾九思踱步回来,停在叶世安旁边,笑着同众人道,“诸位以为,就趁着今夜周大人睡下,我们拥立新君,如何?”
“就当如此!”
同顾九思先前对话着的人道:“就趁今夜。”
当天夜里,周高朗早早睡下,周烨坐在房中,他一个人坐在书桌前,静静画着秦婉之。等到夜深时分,外面就闹了起来,侍卫急急忙忙冲进了周烨的房中,焦急道:“大公子,顾九思和叶世安带着人冲进府中来,往大人房间去了,我们……”
“不必管。”
周烨冷静回复,淡道:“由他们去。”
周高朗近来颇有些疲惫,他睡得模模糊糊时,便听外面喧嚣,而后就听有人一脚踹开了房门,他惊慌中起身,迎头便是一件黄色的衣服盖了过来。他来不及反应,就听顾九思道:“大人,得罪了。”
说罢,所有人一拥而上,架着周高朗就将衣服套了上去。
周高朗慌忙挣扎道:“你们做什么?这是做什么!”
没有人回话,顾九思、叶世安还有一干人等,将衣服随意一裹,便拉扯着周高朗走出了房门,等走出院子之后,顾九思立刻放开了周高朗,旋即跪在地上,朗声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一领头,院子里所有人立刻放下兵器,跪了下去,大喊出声:“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高朗愣愣看着所有人,颤抖着声道:“你们……你们……”
“陛下仁德敦厚,身负天恩,前些时日,双阳共列于白日,石中开玉写明‘周氏伐范’,又有凤凰言语白虎代天子,这些都是上天预示,降陛下于世,救苍生于水火啊!”
顾九思不待周高朗说完,便慷慨激昂一番陈述,周高朗沉默无言,许久后,他叹息道:“你们是要置我于死地啊。”
“陛下,”顾九思见他语气软下来,便继续道,“如今夫人刚丧,我等心心念念为夫人报仇,所谓哀军必胜。陛下便该在此时,顺应天命,为夫人、为百姓自立为王,而后南抵刘贼,西取东都,守护大夏江山百姓,才是真正对得起先帝恩德,不负百姓期望。”
“南抵刘贼,西取东都?”
周高朗重复了一遍,语气中似是玩味。顾九思心头一凛。
他心中十分明白,周高朗并不是不想当皇帝,只是事到如今,他要让自己的皇位做得稳,乱臣贼子的名头便不能由他来担。否则今日他若举事说自己要当皇帝,那难保这些跟随他举事的将领日后不会仗着从龙之功,提些太过分的要求。所以今日他这个皇帝,必须是别人求着他当,逼着他当。
周高朗既然想要当皇帝,自然有自己一番谋算,顾九思本想趁着人多,将抵御刘行知进攻一事说得冠冕堂皇些,以试探周高朗口风。可如今一试,顾九思便知,周高朗心中怕是已经放弃了豫州。
顾九思心里沉了沉,但这一切还在他预料之内,他已经安排了沈明在豫州,就算今日周高朗不按照他的计划先去豫州解决刘行知,也有沈明在豫州阻刘行知。但这就意味着,周高朗必须尽快拿下东都再支援豫州,可东都有豫州前线近二十万兵力坐镇,要如何尽快拿下东都?
顾九思思索着没说话,旁边叶世安却是开口道:“如今刘行知并未出兵,当务之急,还是拿下东都。所谓哀军必胜,我等如今都一心为夫人报仇,大人只要兵发东都,必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周高朗还是不说话,他似乎还在斟酌。顾九思皱起眉头,他有些捉摸不透。
已经到了这一步,周高朗还在斟酌什么?
顾九思细细揣摩着,然而也就在那一刻,叶世安继续道:“如今粮草不济,为尽快平定战乱,收复东都,我建议陛下,”叶世安抬头,神色镇定,“许诺三军,东都城破之后,可劫掠三日,以作嘉奖。”
听到这话,顾九思猛地睁大了眼,他立刻道:“陛……”
“好!”
周高朗当场应下,在场听到这话的所有人神色各异,然而大多数人却都露出了欣喜之色来。
东都,那天下云集了百年名门的富饶之地,若是许诺劫掠三日,那许多人便能得到一生都得不到的财富。
得到这一句话,气氛顿时热涨起来,有将士带头大喊:“谢陛下重赏,谢陛下隆恩!”
这一喊,院子里顿时群情亢奋,所有人似乎都陷入一场美梦,仿佛都看到东都金银美女就在眼前,恨不得即刻出发,直取东都。
少有冷静的几个人,周高朗站在高处,神色平静,叶世安跪在地上,也毫不意外,顾九思愣愣看着这一切,好久后,他才将目光落在了叶世安身上。
叶世安知道他在看他,他挺直了腰背,神色冷静,仿佛已经抛下一切,早已做下了决定。
顾九思恍然大悟。
这一切,都是周高朗算好的。
而叶世安,也早已与周高朗合谋,周高朗等着他们让他“黄袍加身”,也等着叶世安在这时候说出这一句话来。
劫掠三日,犒赏三军。
顾九思没说话,他静静看着这一切,他觉得荒唐,可笑,又有那么几分理所应当。他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就听周高朗淡道:“世安,顾大人不舒服,你扶顾大人下去。”
叶世安冷静应答,他极快站起身来,握住顾九思的手臂,顾九思转头看他,叶世安垂着眼眸,没敢瞧他的目光。
所有人都正在激动说着进入东都之后的事,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边,叶世安用了很大力气,他握着顾九思的手臂,平静道:“走吧。”
顾九思用了极大力气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他被叶世安拖着从人群中走出去,两人走到长廊,等四下无人,叶世安才放了手,他抬眼看他,开口道:“你若想骂,在这里骂吧。”
顾九思没说话,他静静站着,他看着叶世安,一双眼里情绪纷扰,复杂无声。
叶世安被他看得有些难受,低哑道:“你若是无事,我便走了。陛下的意思你应当已经明了,这是定下的事情,你不用再劝。你愿意就跟我们一起去,你不愿意就留在汾水照顾二公子。”
“什么时候定下的?”
顾九思终于开口,叶世安抿了抿唇,好久后,终于道:“昨夜,陛下召我和太子殿下一起商议的。”
“谁是太子殿下?”顾九思定定看着叶世安,其实他已经知道答案,却还是问了出来。叶世安似是有些难堪,但还是回了他:“周大哥。”
“既然定下了,”顾九思垂下眼眸,他按住自己发抖的手,“为何不告知我?”
“你让沈明带三万人去豫州,”叶世安低笑了一声,“不也没告诉我们吗?”
“九思,”叶世安走到长廊边上,他将手放在栏杆上,撑住自己,勉强笑道,“其实你已经做出选择了,我们告诉你这件事,你不可能站在我们这边,你只会一遍一遍劝说我们,你又让我们如何告诉你?”
顾九思无言,叶世安却知道他是还有话要说的,他等了很久,终于听到顾九思道:“其实我料到你们会去东都。”
叶世安看着前方地上飘落的枯叶,听着顾九思道:“我知道你们难过,你们痛苦,可不能每个人都沉浸在这些悲痛里,我得扛起来。我们后面还有这么多士兵,这么多百姓,他们的命都在我们身上。”
“我算过你们去东都,所以我让沈明去豫州,抗住刘行知,我们以最快速度拿下东都,再支援刘行知。”
“我想过陛下可能会猜忌那些拥护他的将士,因为我们骗了他们一起造反,这是后患,所以我准备了接替他们的人,从东都到豫州的战场上,我们可以逐渐消耗换人。”
“可是我没想过的是,”顾九思抬眼看着叶世安,他勉强笑起来,“你们要劫掠东都。”
“我们现在军饷不多,”叶世安不敢看他,迅速道,“劫掠东都是最快筹集军饷的方式,而且有这个有诱惑在,士兵才有冲劲,这毕竟是谋反。”
“百姓呢?”
顾九思低声开口,叶世安不说话了,顾九思接着道:“军饷不够,可以去借,可以筹集,如今我们到东都的军饷是够的,到了东都之后,开国库军饷也够,你们说的军饷不够,到底是什么不够?”
叶世安抿紧了唇,接着道:“就算军饷够,陛下也得劫掠东都。”
“为什么?”
“因为陛下不信他们。”叶世安抬眼看着顾九思,“现在的将士,都是因为陛下骗他们范玉要处死他们才跟着陛下谋反,等到了东都,知道真相之后,他们起异心怎么办?只有一起劫掠了东都,”叶世安提了声音,“他们才回不了头!”
“那你们也回不了头了。”顾九思抬眼看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颤抖着声道,“我们谁都回不了头了,你知不知道!”
“那就不回!”
叶世安一字一句说得铿锵有力,他红着眼眶,死死盯着顾九思:“我也没想回头。”
顾九思有些恍惚,他看着面前的叶世安,看着他的模样,他几乎有些认不出来了。好久后,他才道:“当年你从扬州到东都,经历丧父之痛,辱家之恨,你都没放弃过你的道义,你的良善,如今放弃,你不觉得可惜吗?”
“不可惜,”叶世安捏着拳头,“当年从扬州来到东都,我觉得我能堂堂正正的复仇,可如今,我失败了。”
“我走错了路,”叶世安哽咽,“我不愿意再走了,不可以吗?!”
顾九思说不出话来,他觉得唇齿发冷,觉得惶恐害怕,可他还是在克制自己,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他把自己的心都关了起来,让自己感受不到所有情绪,低声道:“世安,你以往的路,不是错的。而如今的路,更不是对的。”
“你们的打算,其实我都知道。”
顾九思不敢看他,他怕自己面对着这个面目全非的人,会失去理智,会和他争执,会忍不住指责,会去问为什么。
可他也知道,不该问,不能问。
他得冷静,他得拉住他们,他得把心里所有的情绪和痛苦,全部克制住,他要体谅所有人,他要成为早已决堤的洪流里,最后一道堤坝。
“军饷不是最重要的,军饷少,可以筹集。”
“将士也不是最重要的,我们可以早做准备,在他们产生异心之前,分头处置。你们一定要劫掠东都,其实是因为,”顾九思顿了顿,而后抬起头来,认认真真看着叶世安,“你们放弃了东都。”
这话出来,叶世安脸色有些变了。
顾九思看见他的神情,复又垂下眼眸,压着自己的袖子,慢慢道:“打下东都,再支持豫州,这样一来,两军对峙,那就是你死我活。你们根本没想过要去支援豫州,你们就打算打下东都,杀了范玉洛子商,将东都洗劫一空之后,退守幽州,对不对?”
说着,顾九思平息着呼吸,他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平静下来:“刘行知先打下豫州,豫州没剩什么粮食,沈明兵败之前一定会把粮食烧光,所以刘行知到东都的时候,战线就会拉长,而东都再没有补给,刘行知的粮草跟上就很困难了。”
“周大哥已经知道洛子商在黄河动了手脚,到时候黄河决堤,永州罹难,只要你们指出黄河决堤的始作俑者,永州对刘行知洛子商必然怀恨在心,你们对永州稍作支援,永州就是你们的了。幽州和永州形成了一条畅通无阻的航道,周大人占着这两州,粮草运输不成问题,稍作休养,便可以与刘行知再战。”
顾九思一一分析着,他看着叶世安,眼神里并没有责怪,满是悲悯道:“可你们这么做,你想过沈明没有?”
叶世安听着沈明的名字,神色动了动,顾九思往前了一步,接着问:“想过东都百姓没有?想过豫州百姓、想过永州百姓,想过你们身为将士臣子的责任,想过先帝遗志没有?”
“想过又如何!”叶世安怒喝出声来,他含着泪,死死盯着顾九思,“家仇在前,”他哽咽道,“我顾不得这么多。顾九思,你可以一辈子幼稚天真下去,因为你在乎的人都活着,可我和你不一样。我爹死了,我娘死了,我叔父,我族人……”
“我家血仇累累,我还得活得和你一样天真吗?!”
说着,叶世安推开他,朝着长廊尽头急急走去。
顾九思有些疲惫,他转过身,看着他远走的背影。
“世安。”他突然出声,声音微弱中带了几分祈求,叶世安停住脚步,他背对着他,风吹过,顾九思抬起头,看见叶世安白衣玉冠,头上带着孝带,在风中随风翻飞。顾九思看着他,平静道:“当年你我共在学堂,你曾教过我一句话。”
“你说,”顾九思声音沙哑,“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我年少不喜你规矩古板,可这句话我一直记着。你说君子有道,那你的道呢?”
叶世安没说话,他看着长廊尽头。
他脑海里依稀想起来,那是很多年前了。
那时候他和顾九思都还在学堂,顾九思喜欢玩闹,经常被夫子责骂,有一日顾九思和学堂里一个学生起了冲突,那学生家中仅有一位母亲,势单力薄,顾九思身边却带着陈寻杨文昌,顾九思吓唬他要揍他,那学生被吓得发抖,却仍旧不肯退让,最后便是叶世安站出来,看着顾九思,说了这一句:“顾大公子,君子可欺之以方,却难罔以非其道。我信大公子,心中有道。”
那时候,年少的顾九思看着叶世安,好久后,他冷哼一声:“听不懂。算了,和你们这些穷酸小子计较什么?”
而后他潇洒离去,叶世安以为他真的听不懂,却不曾想,这句话,顾九思一记,竟也是这么多年。
叶世安说不出话来,他觉得喉如哽玉,疼得他难以出声。
那是他的年少,他最美好也最干净的少年。
他也曾以为自己会一生君子如玉,却终究在世事磋磨中,走到了如今。
叶世安闭上眼睛,没有答他,只听顾九思在他身后的道:“我知你心中痛苦,你做如此选择,我并非叱责,只是我怕你日后后悔。你不是洛子商,你不必成为他那样的人。”
“不必再说了。”叶世安深吸了一口气,“你去休息吧。”
说完,叶世安便大步离开。
顾九思站在长廊,许久后,他才回过神来,顾九思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打算往周烨的屋中走去,然而他才走到出长廊,便看见士兵布满了庭院,一个士兵走上前来,恭敬道:“顾大人,夜深露寒,陛下怕顾大人夜里邪气侵体,特派卑职前来,领顾大人回屋。”
听到这话,顾九思顿时明白过来,他看着来人,忍不住苦笑起来:“陛下想软禁我?”
“顾大人言重了。”
对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顾九思捏紧了剑,深深吸了口气,平了心中情绪道:“劳您通报陛下,顾某今夜有要事求见。”
“陛下说了,”侍卫恭敬道,“您要说的,他都明白,他已经想好了,还望顾大人,识时务。”
“那顾某想见大公子。”
顾九思见周高朗无望,立刻换了一个人要见,侍卫立刻道:“陛下说了,您谁都不能见。”
“你……”
顾九思上前一步,然而也就是那片刻,整个院子里的人立刻拔了剑。
顾九思看着埋怨亮晃晃的兵刃,他心下便明白过来。
周高朗已经做了决定,他不会让任何人忤逆这个决定,今夜这些侍卫,甚至可能是报了死令前来,如果他胆敢违抗周高朗的意思,或许便会被就地格杀。
侍卫紧张看着顾九思,顾九思也看着侍卫,许久之后,侍卫开口道:“顾大人,请卸剑。”
顾九思没说话,侍卫见他不懂,提高了声音:“顾大人,请卸剑!”
顾九思咬了咬牙,他蹲下身,慢慢将手中长剑放了下来。也就是那一刻,侍卫一拥而上,将他用绳子绑住,而后将他押回了自己的房间,关在了房屋之中。
等所有人离开之后,顾九思突然就泄了气,他坐在地面上,感觉周边一片平静,他觉得有许多东西不断从周边涌过来,渐渐将他吞噬。
他感觉自己一个人行在路上,每个人都与他逆道而驰,他突然很想有一个人在他身边,告诉他,他走这条路是对的。
他仰起头,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尽量冷静一点。
他不能去责怪叶世安,更不能责怪周烨,因为痛苦的是他们,失去的是他们,他不能慷他人之慨,不能在自己好好的情况下去劝他们回头是岸。
可他也不能眼睁睁看他们成为洛子商那样的人,看他们一步错,日后步步错下去。一旦劫掠东都,任黄河出事,他们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顾九思闭眼休息了片刻,终于是大声嚷嚷起来,他开始哀嚎:“哎哟,我好饿啊,饿死人啦。我告诉你们,太子是我结义兄长,叶大人是我拜把子兄弟,沈大人是我救下来的弟弟,你们今日要是把我饿出个三长两短,我哥哥弟弟不要了你们的命!”
他在门里装腔作势嚎了一阵子,门就开了,侍卫站在门口,赔着笑进来,同顾九思道:“顾大人,您饿了是吧?下官来喂您,您也别嚎了,这都是陛下的意思,您别见怪啊。”
说着,侍卫走到顾九思身边来,将饭菜放了下来,拿了筷子准备喂他。顾九思斜昵着那侍卫,一面吃饭菜,一面同那侍卫笑着道:“这位大人,陛下如今囚禁我,不过是一时气愤,若是他真打算处置我,怎么还只是囚禁?”
那侍卫不说话,顾九思一面吃着他喂的饭,一面道:“我们打个商量,您帮我去通知太子一声,就说我有要事要见,”说着,顾九思打了个嗝,“你同他说,要事他不来,我就自己想办法了。”
“大人,”那侍卫叹了口气,“您别为难小的,这陛下下的令……”
“你不答应?”
顾九思挑眉,那侍卫看着顾九思的神情,有些慌了:“大人……”
“哎哟,”顾九思面上露出了痛苦的神情来,“你……你这是给我吃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