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林家的车赶到美术馆时,画展已经开始一个多小时,开展仪式也已经结束。
舒缓的轻音乐中,穿着光鲜的男男女女在宽阔明亮的展馆里闲适自如地漫步着,欣赏画作,偶或轻声交谈。
这是陶溪从没到过的世界,但他不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反而有一种自己应当属于这里的从容。
乔以棠一到就和自己等候多时的大学男友汇合走远,陶溪带着林钦禾与唐南一路找到自己画作的展位,展馆里最偏僻的角落。
“这是我的画。”陶溪指了指自己被挂在墙上的画,对林钦禾说道。
油画布上,是一个穿着红灯芯绒褂子的小女孩,她有一头乌黑的天然卷妹妹头和一双明亮的杏眼,正飞奔在春日金黄的油菜花田里,雀跃追逐一只粉色蝴蝶。
小女孩微胖的脸颊上有一大块状若蝴蝶的红斑,从鼻梁一直蔓延到左脸,但看画的人不会有丝毫认为小女孩相貌丑陋,因为她脸上的笑容比三月春光还要灿烂。
唐南仰头看着那幅画,好奇地问道:“哥哥,她是谁啊?”
陶溪目光专注地看着画上的女孩,眼底透出思念,轻声说:“这是我的妹妹。”他转头看向林钦禾,笑着问道:“我妹妹是不是很可爱?”
林钦禾嗯了一声,低声说:“和你一样。”
陶溪一怔,咬了下嘴唇,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
林钦禾看着那幅画,却终于明白,为什么陶溪总是急着要赚钱,对于收入菲薄的山村家庭而言,一个患有红斑狼疮的小孩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
他看向一旁看画的少年。
他那时想,这个人或许比自己想的还要更辛苦。
陶溪察觉到林钦禾在看他,他回望过去,微微怔住。
他听到林钦禾对自己说:“陶溪,你以后会有自己的画展,会有很多人来看你的画。”
语气认真而笃定。
陶溪愣了愣,弯起双眼说:“如果我有了自己的画展,你会来看吗?”
林钦禾没有犹豫地回答:“会。”
陶溪眼睫颤了下,他看着林钦禾好看的侧脸,眨了眨眼睛,笑着说:“好,等我有自己的画展,我一定第一个告诉你,你一定要来!”
一旁的唐南小朋友不太听得懂,跟着喊道:“我也要来我也要来!”
林钦禾拍了下唐南的头顶,冷漠道:“你就算了。”
两人带着小朋友又看了会展馆里的其他画作,路上遇到乔鹤年和几个书画协会的前辈,老头子有心让自己的学生多认识些人,拉着陶溪不让走。
本来林钦禾一直在旁边,但唐南突然吵着说肚子痛,陶溪让林钦禾赶紧带小孩去卫生间解决下,免得憋出毛病。
林钦禾黑着一张脸,十分不爽地提着唐南走了。
陶溪被乔鹤年带着认识了几个文艺界的前辈,他多少有些紧张忐忑,但还是努力做到了礼貌得体,那几个前辈知道乔鹤年时隔多年又收了学生早就非常好奇,对陶溪倒十分热情。
其中有一个人是现任书画协会的会长,名叫关书文,是有名的书法家,他对乔鹤年玩笑道:“乔老,您这学生和我一个女儿长得有些像。”
乔鹤年知道这个年轻时风流成性的会长有个不成器的私生女,曾经想找他拜师学画被他拒绝了,他心里不太瞧得上,便说:“是吗?分明和我以前的一个女学生更像些。”
关书文闻言脸色便有些不太好看,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事。
陶溪没发现他们之间的暗潮涌动,和几位前辈告别后打算去找林钦禾,半路上却被一幅挂在展厅非卖区的画吸引了注意。
那幅画里,是在山坳中一片青苗白水的水田间,一个戴着草帽的年轻农妇穿着黑色胶鞋在水田里插秧,田垄边上有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年轻女人正坐在画架前画画,几只白鹭鸶从田间飞向潮湿的雾幔山野,在水面上漾开浅淡涟漪。
整幅画透着山村风物的清幽宁静,画中的两个女人一忙一闲,但脸上的神情都恬淡安宁,穿着迥异却像是多年好友知己。
陶溪屏住呼吸,看向下面被黑框框起来的名字。
方穗。
他霎时握紧手指,眼睛不可抑制地发红,他想。
原来在妈妈眼中,孕育他的那段山中岁月是宁静而美好的。
原来妈妈也曾将人生中最后陪伴她的郭萍用心画进自己的世界里。
可是,可是……
“陶溪?”
陶溪突然听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喊他,他转身朝声音方向看去,看到杨争鸣正笑着向他走来,一旁还有一个身材曼妙的年轻女人,挽着杨争鸣的胳膊。
他难以描述此刻的心情,只能努力压下翻涌而起的情绪,机械地提起嘴角,向杨争鸣打招呼道:“杨叔叔。”
然后他向杨争鸣身旁的女人看了一眼,心里瞬间涌起怪异的感觉,因为那个大概二十多的女人和他长得有点像,尤其那双眼睛。
那个女人看着他,也怔了一瞬,但很快就微扬起下巴露出一个笑容。
杨争鸣语气客气:“你一个人来看画展吗?”
陶溪摇头道:“我和同学一起来的。”他没说是哪个同学。
杨争鸣笑了笑说:“我刚才在那边的展位看到了你的画,本来觉得不错想买回去,不过听工作人员说已经卖出去了。”
陶溪一怔,难掩惊讶道:“卖出去了?”
杨争鸣没想到陶溪还不知道,说道:“是啊,听说画展开始没多久就卖出去了,买主叫苏芸,你不认识吗?”
陶溪愣怔地摇了摇头,说:“我不认识。”
可杨争鸣认识这位瑞泽集团董事长的秘书,他心里奇怪但没再说什么,转而向陶溪介绍自己身边的女伴,说道:
“这位是青画协会的副会长,关凡韵,或许你们可以认识认识。”
关凡韵似乎对这个介绍不太满意,嗔怪地看了眼身旁的男人,向陶溪递了一张名片,笑意盈盈:
“你好,我叫关凡韵,我也觉得你的画不错,你可以加入我们青画协会,能认识很多和你年纪差不多又志同道合的朋友。”
陶溪猜想这个叫关凡韵的女人是杨争鸣的情人,她不是像自己,而应该是像方穗。
可斯人已去,这样做对已经死去的人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他双手接过关凡韵的名片,说了声谢谢。
本就不熟的人寒暄完就应当各自分道扬镳,但或许是杨争鸣见陶溪盯着那幅画太过专注,也或许是因为什么天生的联系,杨争鸣没忍住问陶溪:
“你也很喜欢这幅画?”
陶溪静了几秒,说道:“画里的地方看起来很美。”
那是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美丽却束缚了他十六年。
杨争鸣望着那幅画,似乎勾起了什么回忆,脸上一贯斯文客气的笑容淡了些,缓缓道:
“这是我亡妻的画,她很喜欢那里,在那里度过了人生最后的时光。”
关凡韵看了眼杨争鸣,想说什么又忍住了,但神色已经有些不悦。
那一刻陶溪心里想了很多事,想问杨争鸣很多问题,可最后他只问了一个问题,向他的爸爸:
“您后来没有去那里看看吗?”
那里有你的孩子。
杨争鸣沉默了会,勾起嘴角无奈地笑了笑,说:“我很想去,但不敢去,有一次已经到了那个村子口,打算去当时我妻子怀孕时借住的人家看看,但我还是回去了,没办法,有时候人就是这样懦弱。”
陶溪呼吸一滞,他想,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残忍而毫无意义。
他突然很想逃离这里,不想看到这幅画,这幅证明母亲曾经珍视郭萍的画,也不想看到这个伴着情人的父亲。
他正想拔腿而走的时候,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对他说:“怎么不去找我?”
陶溪望过去,林钦禾正微蹙着眉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