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弓最后点了一荤两素。酒和鸭头上来的快,两人就小酒就着小菜谈论起罢工的事来。
罢工运动从年前就已经开始,一直延续到了年后。霍左说的也没错,工人们一开始的确就希望工厂能够给他们一个交代,取消原本的无报酬加班模式,实现男女同工同酬。现在的工资说实在太低了,拿大勇夫妻来说,想搬出去住都承担不起租金,只能继续跟工友一块窝在宿舍里头。
“现在全国各地都在闹罢工,广东、深圳、天津、湖北。江浙沪地区的工厂也都是。”沈一弓说,“我刚从宁波回来,宁波那边的工友们做的很好,我这次去好好学习了一下,那箱传单,你一定要记得发出去。我也联络了一些朋友,这年一过完,工厂一定会给你们一个答复的。”
吴大勇握着沈一弓肩膀,对他感激极了:“大哥,有您这一句话我心就放下了!我本来真的怕再这么罢工下去,工厂索性辞退我们年后重新招人。现在您都这么说了,我就不怕了。”
“黄埔现在也成立了工盟会,你和小赵现在也算是兴丰面粉厂的工友代表了,如果再有事,你们可以去工盟会那里提。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也尽管来找我跟我说,老棚区那如果还有经济难题,也要告诉我。我一定会想方设法给你们解决的。”
“大哥,这些年您为我们忙前忙后做的也够多了。老棚区哪还跟以前那么穷酸呀?不说这个。您这几年忙的,个人问题都没顾上,老棚区的人别的不盼,您这喜事可盼着呢!”
沈一弓笑容变得尴尬起来:“这个事又不是说着急就能解决的。”
“这,您看上次给您送围巾的周婷婷呢?”这么说着,吴大勇这粗心的也反应过来,指着他摘下放旁边的围巾笑道,“您这不是围上了吗!”
他要不说,沈一弓也没注意围巾是人姑娘之前送的。之前罢工,他帮着工厂工友解决了很多问题,生日时大勇带回不少礼物,其中有一份就是这条围巾。那个时候没注意,这次出差天比较冷也就围上了。现在被兄弟提起,沈一弓也有些窘迫:“这,我看天气冷,正好,所以——”
“这说明人姑娘的心意又巧又熨帖!”
沈一弓无奈道:“行啦,大勇。你就别费劲给我做媒了。这事情还那么多,我现在真的没有这方面的心思。再说我年纪也不算大吧?”
“您虚二十四,我也才二十三,我跟小赵都已经结婚了。”
沈一弓只好端起酒杯堵上吴大勇这张嘴:“喝酒喝酒。”
分别时大勇已经喝得微醺,胖乎乎的脸上爬上两坨晕红,跟沈一弓勾肩搭背走出饭馆,摇着头叹着气,捶胸顿足懊恼着:“老哥,我心里头现在想想还是后悔啊!你说我那个时候要不那么没出息跟您哭鼻子多好!您这会儿一定还跟着褚老板呢,哪用得着整天风餐露宿自个跑代理,赚的那点钱,全拿来帮咱老棚户了,自己连个老婆都娶不上!我悔啊大哥,我真是恨啊!”
沈一弓搀着他哭笑不得:“大勇,你喝多啦。”
“我知道大哥。但我也是跟你说心里话。”吴大勇撇了撇嘴,“您那个时候才真是呼风唤雨,我跟着您我都长见识,那些个银行行长的都叫您‘先生’,现在呢?他妈屁大点的厂长在您跟前蹦跶!”
“都是虚名而已。”
“我就是断了您虚名也心有不安啊大哥!”
“别说啦大勇。来来来,到你宿舍了,赶紧回去吧,小赵这会儿肯定在家里头等着了。”
大勇扶着门框站稳了,回过身望着沈一弓站在楼外与他挥手道别的身影,歪歪斜斜不像样地跟他鞠了一躬,嘴里头特虔诚地和他喊道:“大哥,您做这些事我一辈子都感激您。您永远,永远都是我吴大勇的大哥!”
沈一弓朝他摆摆手:“上楼去吧。”吴大勇终于把心里头想说的都说尽了,站直身朝他挥挥手,趔趄着爬上了楼梯。
沈一弓望着老吴背影长长叹出口气,手插进口袋里时,顺便就把今天刚买的那包哈德门香烟拿了出来。冬夜里点起一支轻咬在嘴里,仰头望着小宿舍楼亮着的灯火。他捏着烟慢慢朝家的方向走。
走入楼道,灯也没开。沈一弓娴熟上楼,到家门前时,看见一点火星在黑暗里亮着。他心猛得一颤,没来由以为门前抽烟的人是脑中才想到的那位,却听一个清澈甜蜜的声音响起。
“等你好久了,你怎么才回来呀?我明明听楼管说你白天就回来了吗。”
原本轻颤起来的心一瞬间平静了下去。沈一弓拉亮了楼道里的灯。楼梯上坐着个女人,纤细白嫩的食指上戴着银烟架圈着支燃了一半的香烟。她穿着一条红丝绒的长旗袍,裹着一件黑貂绒的坎肩。
她叫穆秋屏,住沈一弓楼上的大学生。当然去学校的日子少,到舞厅的时候多。
沈一弓扫了眼她指尖绕过她去开门:“你原来那颗镶着翡翠的烟托呢。”
穆秋屏有些炫耀地拢了拢身上那条黑貂绒的坎肩,脸上尽是虚荣:“换了这件了。”
她看沈一弓打开门,赶紧拎上脚边塞了瓶红酒的包包跟上他脚步挤进了屋。沈一弓无奈:“哎,你!”
“等你半天就是来找你的!你还想把我关门外不成?”
“这都几点了,你该回去睡觉了穆秋屏。”
“不要,今儿就算睡觉我也睡你这了!”
“你……”
穆秋屏把包包扔在他沙发上,转了个圈继续炫耀起身上拿翡翠烟托换来的貂皮坎肩:“好看吗,沈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