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上海,黄浦区十六铺。
刚出正月,街道两侧的将化的脏雪中还杂着散落的鞭炮红纸。来往行人不多,两边商贩倒都开始做起生意来。
巷口处远远走来一名旅人,携一只皮箱,戴着黑色礼帽,裹了身深棕色的及膝大衣。男人行至巷内腾起热气的面馆前顿了顿脚步,侧转过身来,推门走了进去。
才一落座,守在厨房的老板便熟谂开口和他打了招呼:“回来啦,沈先生。您这一趟生意跑得可够久!”
他放下行李箱,摘了礼帽又取下围巾,闻言和老板笑笑:“四处跑了跑,前几日没火车了,就留在宁波过年啦。”
“您吃点什么?”
“还是老样子吧。”
“行!”老板就冲着伙计吆喝,“一碗阳春面加油渣加个蛋!”
想着又探出头跟沈一弓笑:“给您再加几个饺子吧,怎么样?”
沈一弓摘了手套:“好,那就谢谢您了!”
守在门外卖烟的小童见着他了也迎过来问:“沈先生,买烟吗?”
沈一弓取了钱放他小托桌上,取了包哈德门香烟。小男孩数了数,忙抬头:“沈先生,您多付了。”
男人揉揉他头,把烟放在手边:“也祝你新年快乐。”
小孩给他鞠了个躬,开心地喊:“谢谢您!”接着就往旁边去卖烟了。沈一弓望着那孩子背影,打开烟盒,从里头抽出一根来放手边。这些年慢慢也有了烟瘾,也不算重。没事时来一根,再也没有当初刚抽烟时被呛到的狼狈。这两年多半是在厂子间跑,自己开了间事务所,专门帮外地货物做代理。钱赚的不多不少,反正至今尚未成家,一人用足矣,余钱还足够捐给这边小学买书买文具。
沈一弓总觉得三年前所发生的一切恍然若梦,梦醒以后,该过什么样的日子就过什么样的日子,该做什么样的人也就认认真真地守着自己的良心,去做那么一个人。偶尔也会想起一个人,可一支烟以后,那人留给他的冷冽与炽热似乎也随着烧尽的灰烬随风散去了。
至于那时的痴狂、不甘、后悔或悲怆,大抵也渐渐随春雨冬雪就此逝去。
小二将面端上了桌。沈一弓从桌上的竹筒里取出筷子来,将那枚嫩煎蛋给戳破拌进面汤里。他这儿正准备吃,四方小桌边有人坐下。正好就坐在他对面。
沈一弓吃面的动作微微一顿,借了余光瞥一眼身前来人,看见的是一双枯瘦的手。他装作没看见,自顾自吃着面。
吃第一筷面时,两厢无事。沈一弓咽下一口,正想去挑第二筷,银光一闪,八斩刀冲他面门破空而来。沈一弓抬手取块迎刀侧锋划去,身子一斜避开了刀刃。接着夺过桌上的圆形筷筒,拿手背抵着划过刀锋一把击上对手腕部。
刀往下一送,那人左手飞快接过,换了一面进攻过来。
周围人见状早惊慌失措跑出店门。老板也吓得跟伙计几个缩在厨房里头不敢轻举妄动。
沈一弓抬起头来看清来人。一把白须,身形清瘦,穿深灰长袄。几个来回之间,终于还是叫他略胜一筹。一番角逐之下,沈一弓借了巧力断下老人原本攻势,终于将对方手里的刀夺入手中。
青年反手握刀,沉吟片刻,挽了个刀锋,双手将刀与人递上,不失恭敬地与面前人道一句:“二叔公。”
来人点头。对于武器被取一事也并不生气,看他还与自己,伸手接过时感慨道:“江山代有才人出。”
沈一弓把刀给他的同时还是注意到了坐在他身后那一桌的人。店里的人跑得差不多了,那个仍端坐在桌边喝豆浆的男人就很显眼。
沈一弓将目光错开,重新从桌面上捡出一双筷子来。也不忘和老板说:“今天的损失我补给您。”
老板躲厨房后头没敢搭腔。另一张桌边的男人则开口:“二叔,您去给老板付钱吧。”
“好的。一会儿付完钱,我外面等你。”
老头说完就起身往厨房去了。店铺中这下更为冷清,只剩下两位故人。
沈一弓埋头吃面,不作理会。即便另一人已经坐到他身前来了,也并不抬头。来人倒也不急,伸手去拿他放一边的哈德门香烟,叼支在嘴里,划亮了火柴点着了。
“小二,茶呢。”
厨房里头稍稍响起些动静,年轻伙计端着茶壶小跑出来,颤着手给人满上茶了,扭头又钻回了厨房。
霍左一手夹着烟一手握着杯,长板凳挺窄,他也只坐半张。腰上和臀部的力一看就看得出来是练家子的。他穿了件米白色的长袄,左手大拇指上戴着只玉扳指。
男人就这么耐心等着沈一弓把那一碗阳春面吃完。一碗面汤快要见底时,烟也差不多该燃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