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格轩窗向外敞开,内里一张梨花木的四方几案上,呈放着十余个精致小巧的五彩琉璃碗,甄茉纤纤玉指之间,摆弄着一个白橡木香镊,从琉璃碗里挑出那阴干的花瓣,先在鼻端细细分辨一番香味,才小心翼翼地放入一个绣着白玉兰的绡纱香囊里。
日薄茜纱窗,尘绕牡丹梁,红妆窗下坐,不觉岁月长。
七月间的夕阳,艳丽得就像美人娇羞时的一抹靥红,笼罩着拈花识香、年华正好的女子,当是一幅漫妙美好的画面。
却忽有一只“巨掌”伸出,突兀地打扰了画面的和谐。
甄三郎平躺在案几的另一侧,胡乱抓起几瓣芳菲,堆放在鼻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突发感慨:“这没了生命的落花,怎么比绽放枝头时的香气更盛?”
甄茉没好气地说道:“你都多大了,怎么还没个规矩,一到我这儿来,就跟个孩子似的,不是卧着,就是躺着,跟去了骨头一样,若是阿娘瞧见了,可又得说你。”
甄三郎嘿嘿一笑,撑起了半打身子,脸上的花瓣就掉在了袍子上,又随着他一上一下晃动的双腿,最终委屈地落在了地板上头,无精打彩地躺在一抹霞色里。
旁边侍立的丫鬟立即心疼地说道:“三郎有所有不知,这些花瓣本就是盛放时摘下,浸在好几种香脂、香露勾兑的香液里,足足等三日后,方才取出,用锦囊收好,放在蔷薇花丛里阴干,才有了与众不同的香味儿,制成可得废些功夫。”
边说边将地上的花瓣拾起,仔细地吹了吹上边沾着的浮尘,放在贴身的香囊里。
甄茉挑挑拣拣,最后方才打开了一个密封的锦盒,用镊子拈出一瓣阴干的墨紫牡丹,仔仔细细地放入香囊,勒好口上的丝绦,交给丫鬟拿好。
“四姐可真是有耐烦心,废这么多周折弄这些,比外头采买的香囊也没什么区别。”甄三郎撇了撇嘴角,不以为然地说道。
甄茉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
“四娘亲手制成的香囊,哪里是外头那些可比,就连太子妃都爱不释手呢,这些年来,四季可都指望着四娘的香囊。”那多嘴的丫鬟又忍不住纠正三郎的话。
“四姐,难道你就不关心卫国公世子今日的态度?为了让他耳闻那一场闹剧,我也算废了些心思,今日陪着坐了半个下午,这会子只觉得腰酸腿胀。”三郎捏着拳头,狠狠砸了砸腿,一副恨恨的模样。
“你早就说了,卫国公世子很有些侠士作风,素喜直率明理之人……我方才安排了那一场戏,难道还会有别的结果不成?”甄茉没好气地说道:“知道你今天立了功,早准备了谢礼。”
甄三郎立即喜笑颜开,双眼放光,满怀期待地看着自家四姐。
甄茉摇了摇头,从一旁的枕翕里取出一个荷包,抛在了甄三郎怀里。
三郎掂了一掂,喜笑颜开顿作沮丧,拉开荷包一看,却见里头是黄灿灿的几个小元宝,方才又振作起来,一个雀跃,从炕上起身:“四姐可真大方,便就不烦扰你了,先行一步。”二话不说,大步出门而去。
甄茉无奈一叹,便让那丫鬟捧着香囊跟在身后,也出了院子,往甄夫人所住的正房行去。
甄夫人正让院里的丫鬟打点着药膳补品,分别装在几个锦盒里,手里捏着张辛辛苦苦寻摸来的药方,焦眉灼目地看着,瞧见甄茉入内,只抬了抬眼睑,也没怎么理会。
“阿娘,这又是从哪儿寻得的方子?”甄茉挨着母亲坐下,扫了一眼药方,脸上的笑容十分乖巧。
“是你外祖母求来的,虽说是名间的大夫开的方子,听说已经让不少妇人有了身孕。”话虽如此,甄夫人神情却很是犹豫:“我这也是病急乱投医,谁让太医院那些方子不管用呢,太子妃自从那次小产……这都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偏偏那个什么‘送子圣手’任我这些年来四处寻访,却是半分音讯都没有。”
太子妃大婚也有六年了,还是五年之前小产过后,一直没能再怀身孕,虽说那两个侧妃因小产伤身,暂时不足为惧,那些个姬妾也被灌了药,可也防不住“漏网之鱼”,不久前,就有一个侍婢怀了身孕,好在太子妃耳聪目明,下手狠准,才没让那贱婢得逞。
东宫无后,太后与皇后虽能放纵一时,却也不会放纵一世。
孔夫人这几次与甄夫人会面,言谈之中就很有些警告的意味。
甄夫人也劝过长女,与其让那两个出身望族的侧妃产下庶子,莫如择个出身卑贱的姬妾,大不了将来留子去母,把孩子养在自己膝下,也算是对皇室的交待。
可太子妃偏偏在这件事情上油盐不进,任甄夫人如何劝解,都不松口。
三年之前,国都来了个民间游医,治愈了不少生养艰难的妇人,工部侍郎家的李氏,成婚十余年,过了三十依然无孕,病急乱投医,却被那大夫诊治后,隔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一时之间,众人都称那民间游医为“送子圣手”。
无奈“圣手”是游医,来无影去无踪,当甄夫人闻讯,他早已离开了国都不知下落。
“阿娘还是好好劝着大姐姐才好,太子今年已经二十五了,膝下仍无子嗣,长此以往,太后与皇后两位可不会袖手旁观。”甄茉紧跟着甄夫人叹了声气。
“你大姐姐的性子,哪里肯听我的话。”甄夫人越加烦恼。
“明日阿娘要去东宫,就替女儿将这香囊捎给长姐吧,前次她见我时,还专程提过呢。”甄茉招了招手,让丫鬟递上刚才准备的绡纱花囊。
甄夫人看也没看,直接让贴身丫鬟收好,又才问道:“今日你那头的事儿,可还顺利?”
“能不顺利么?阿娘只管宽心。”
甄夫人微微颔首,却突然一声冷笑:“我今日与黄氏挑破了窗户纸,可她却满面为难,说卫国公世子的事她作不得主,还得回去禀了大长公主。”
甄茉微微蹙眉:“女儿今日可是听卫国公府的几位小娘子说了,那董家自从回了锦阳,阿音已经被大长公主下帖子邀去了两次,不仅与旖景、六娘很是相投,就连旖辰也成她的手帕交,再兼着大长公主与董老夫人的交情……”
“所以我才担心。”甄夫人挑了挑眉头,一双杏眼里似乎深藏不屑:“到底是个庶女,行事畏畏缩缩,如今也是子女双全了,还掌着国公府的中馈,却半分果断都没有,不过这样也好,将来你嫁了进门,只消奉承好大长公主,黄氏这个婆婆,不过是个摆设。”
“如今说这些也太早了些吧。”甄茉卟哧一笑,倾身挽紧母亲的胳膊:“阿娘,如果没有董家从中作梗,与卫国公府联姻一事必有九成把握。”
甄夫人再度挑眉:“你的意思是……”
“阿娘明日横竖要入宫,可与长姐先商量着。”甄茉却不将话说明,转而又提起另一件事:“晴妹妹今日帮了女儿大忙,阿娘也该给她一颗定心丸了。”
甄夫人闻言,眼中再次晃过不屑地神情:“到底是小门小户出身的娘子,眼皮子就是浅,她那畏头畏脑地模样,我原本是一万个瞧不上眼的,想到将来有这么一个儿媳妇,只觉得心里头堵是慌。”甄夫人似乎忘记了,她的母亲,可不是就出自廖家。
“阿娘……”甄茉哭笑不得:“您难道还真想二哥娶个望族出身的闺秀不成?再说,阿晴懦弱,也有懦弱的好处,您将来甭管怎么拿捏,她还能有句二话不成?”
甄夫人自入甄府,一连生了两个女儿,年近三十才盼来了一个三郎,后来又生了四郎,前头大郎与二郎都是庶出。
大郎之母原为甄夫人的侍婢,对她自然不成威胁,却也早在五年之前就“病逝”了,二郎之母却是甄老夫人的丫鬟,生下二郎之后,就“血崩”而亡,二郎打从出生,就顶着个克母的恶名,不过颇得甄老夫人心意,虽为庶出,也考入了国子监,将来入仕成为必然。
甄夫人又哪里会让二郎娶望族闺秀为妻?
“他倒是想?一个庶子,有哪家望族嫡女愿意嫁?亏得你祖母还嫌廖府门楣低微。”甄夫人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