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我扭伤了脚又加身上多处擦伤,保元便不准我回乐坊,又吩咐王昭远去跟琴娘打了招呼,自此便在他别院中安心养伤。
保元每日必来看我,细问茗儿我饮食服药的情况,很是周到体贴。只是我每每对着他,便会生出些局促与不安,因而常找些借口要他不必过来,每当这时他便略显气恼的盯住我,直盯得我低下头再不敢看他。日复一日,我竟又开始躲他,茗儿看不过,便在一旁为他抱屈。
我只盼着快些好起来,早早回到芙蓉乐坊,不必再每日见到他,这样我的心才不会时时如猫儿掉进乱麻堆中,越是挣扎却越缚得紧。
听王昭远说那日救我的男子已无大碍,保元安排他在“居竹院”中养伤,我本欲亲自去向他道谢,可保元不许,说是我有伤在身不能四处走动,无奈之下也只得作罢。
凌先生的药出奇的好,不出四五日我已经可以扶着茗儿下床慢慢走动。今日听说保元带着王昭远出去了,我便央了茗儿扶我出屋走走。在房里呆了这几日,只觉得困闷不堪。
踏着斜阳,走在这幽径曲栏中,初秋微凉的空气里沁着脉脉的桂花甜香。抬头只见院中石拱门楣处题着“含烟斋”三个俊逸大字,旁边还有保元印鉴,我心下一动,他竟写得如此好字。这庭院甚大,绿萝倚墙,花木扶苏,顾盼间却见凌先生自石径中走来。
“先生从何处来?”我出声唤他。
这凌先生大概三十多岁,面容清翟。见我唤他,笑着拱手作揖道:“蕊儿姑娘好,看姑娘神色已无大碍,只是走动时还要小心才好。”
“这几日多谢先生照拂,蕊儿在此谢过。”我朝他行礼道谢,他伸手虚扶,直说不敢当。
我见他手中握有医具,问道:“那位救我的侠士伤势可好些了?”
“已无大碍,只是肩上伤口很深,愈合还需些时日。”说着面露难色道:“若姑娘想去探望,还是等公子回来再去为好。”噫,这便怪了,难道我去探望恩人还要别人同意不成?正自纳闷间却听得保元温厚和润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方才去看你,丫头说茗儿扶了你出去……”他快步走到我的面前,扶住我关切道:“才好些,怎么不多休息,秋日风凉仔细又吹病了。”
“我哪里变得那么娇弱?”心下虽喜他关切,可脸上犹自嗔怪道:“公子莫不是把我当成了那些个名媛闺秀,经不得一点风霜。”
他被我抢白,脸上有些不自在,放开扶我的手转身欲走,忽又回身望着我,说道:“既然蕊儿不愿回房休息,那就随我去个地方吧。”说着也不管我愿意与否,直吩咐茗儿好生扶着,便扭头向前走去。
茗儿扶着我随在他身后,穿过一处遍植青竹的清雅小院,又走过两道石拱门,这才来到临池而建,翼然水上的一座亭台之上。王昭远已在亭边候着,亭中石桌上赫然放着一把古琴。
我用探寻的眼光望向保元,却见他神色凝重回望于我,眼神甚是古怪。半晌方说道:“自来都是听蕊儿弹唱,不知道蕊儿可有兴趣听在下抚琴一曲?”
“好,愿闻公子琴音。”我扶着茗儿缓缓进到亭中,见石桌上放着张伏羲式瑶琴,琴身通体紫褐,鹿角灰胎,遍体小蛇腹断纹。金徽玉轸,圆形龙池,扁圆凤沼。见那瑶琴十分古朴,猜度着是件古物,起手翻开瑶琴底部,上有草书刻制“春雷”二字。
见我看琴,保元神色稍霁,问道:“蕊儿可识得此琴?”
“春雷”我虽不深谙瑶琴,但于传世古琴还是略知一二的,思索一番后方郑重说道:“唐琴第一推雷公,蜀中九雷独称雄。瑶琴向来以唐琴为最珍贵之神器。唐琴之中,又以雷公琴为最。蜀中九雷中,以雷威成就最大。而雷威一生所斫之琴中,又以‘春雷’为最。公子,若蕊儿猜的不差,眼下便是雷威所制春雷琴。”
“蕊儿好眼力。”保元晗首,面上又松活了几分。他示意我坐下,方坐到琴边,左手按弦,右手轻拨,只听得婉转细腻的琴音从他指尖汩汩流出,初时幽远空灵恍若隔世,继而如彩凤翻飞天地之间追逐和鸣……
我看着眼前抚琴之人,听着这月色下和雅琴声,不觉间竟呆住了。
“蕊儿可知此曲何名?”保元清朗的声音将我从飞逸而出的神思中拉了回来。
我摇头轻笑,道:“公子好琴技,只是蕊儿耳拙,虽听着有些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保元推琴起身,微笑凝视着我,缓缓吟道: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我心下一颤,他,他方才吟咏的却是司马相如的《凤求凰》么?他,他是在向我表达爱意么?我惶然抬头,却直直撞入了他眼底,瞬间便被那深邃的眼神淹没了。不,不行,我怎么可以被他迷惑?!他,他不过在思念他的亡妻罢了,我是谁?我不过是她的影子罢了!我深深的吸气,拒绝着心底的感觉,努力着用理智告诫自己。
我收回目光,定了定神,起身笑道:“公子好风雅,方才弹奏的《凤求凰》真是形神兼具,感人至深,蕊儿佩服之致。”
“蕊儿觉得此曲如何?”保元唇角含笑,眼睛里仿佛有两簇小小的火焰在跳动。
“此曲公子弹得甚好,只是蕊儿私心并不太喜欢。”我竟说出了那样大煞风景的话,我竟然还是口不对心的对他说了那样的话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