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合荼就被惊醒过来了。倒也不是做了什么噩梦,或者是被谁吵醒,她是被心底深处一股子油然而生的愉悦感惊醒过来的,本能的认为自己不该再睡下去浪费时间。她一骨碌翻爬起来就开始穿衣叠被,脸上始终带着欢快的微笑。她从柜子里找出一套最干净最崭新的棉衣套上,从缸里舀水洗脸。秀寒被她的动静吵醒了,睁着一双迷迷糊糊的眼睛看着她,问道:“你怎么起这么早,外面亮气还没来呢。”
“睡不着了。”合荼用毛巾擦干脸,“你要不要洗,我给你掺热水。”
秀寒点了点头,懒洋洋的起来开始换衣服。合荼把盆里的冷水倒掉,重新舀了冷水,又从保温壶里往里倒热水。她是从来不用热水洗脸的,长年累月的往脸上浇冷水,皮肤竟然比城里娃还要光滑些。秀寒溜下床洗脸,洗完脸坐在桌子旁往脸上涂抹脸油。合荼好奇地看着,不由得问道:“你往脸上抹啥哩?”
“保湿嫩肤霜。”秀寒拿着晶莹剔透的盒子在她眼前晃了晃。那盒子里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搅的合荼心里躁动起来。她家里从来都只用一种棒状的无色无味的护肤油,往脸上一抹油腻腻的,却特别能防冻防皮肤皲裂。合荼的爱美心起,羞怯怯的问道:“我能抹一抹嘛?”
“可以啊。”秀寒三下五除二的搓了下脸,站起来把位置让给合荼,让她坐下来,自己打开了盖子,“你抹。”
合荼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尖沾起一小块,往脸上戳了戳。秀寒笑道:“你多抹点,就这么点连鼻尖都不够抹呢。”合荼便用手再挑起一块,用指腹在白皙粉嫩的脸颊上涂抹开来。她转着脸不停地打量着镜子里自己的脸颊,觉得好像比平日里更加要光彩照人一些。秀寒呆呆的看着镜子里的合荼,不禁说道:“你长得可好看呢。”
“真的吗?”合荼问道,目光一刻也没离开镜子里自己的脸。在村子里没人说她长得好看,妈妈还经常骂自己长得笨呢。
秀寒肯定的点了点头,“你要是在我们学校,肯定是校花级的。”
“啥是校花?”
“就是学校里最好看的女生。”
合荼感到喜滋滋的,她还从来不知道自己长得这么好看。秀寒在包包里拽拉出一根笔和一只圆柱状的东西来,在合荼的脸上画来画去。合荼乖巧的任由着她给自己打扮,等秀寒一拍手说大功告成的时候,她才扭转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现那原本稀疏的眉毛变得浓密有形了,就好像远山一般眉尾稍稍翘起。她的嘴唇也是红艳艳的,好像戏台上唱歌的旦角似的。秀寒抬手解开她绑在脑后的长发,准备给她梳一个好看的发髻。合荼见时辰尚早,就由着她给自己折腾,反正自己觉得这样也挺好玩,更重要的是,她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容貌在人群中是怎么一个级别,这虽然是从秀寒嘴里知道的,但是她相信秀寒说的话,秀寒要是这么说了,那肯定这就是事实。合荼抿着嘴角羞怯的笑着,心里一直不停对自己说道:“你可是最好看的,是校花呢。”
秀寒把她的头发全部梳了起来,在脑后高高的绑了一个马尾,刘海却斜插着从额头梳进旁边的发鬓中,好像民国时期青石板街上走来走去的高傲的女学生。合荼看着镜子里大变样的自己愣住了,用手轻轻地抚着那斜斜的、黑亮的刘海,目光一刻也舍不得离开镜子里比平日更加好看的自己。
“你的头发也好看,又密又黑,不像我的头发,又黄又细。”秀寒把发尾甩过来给合荼看,“你看,还开叉。”
合荼骄傲又得意的笑了,她为自己拥有傲人的外表而感到高兴,仿佛拥有了一件奇石珍宝似的,而这个珍宝,她往日里竟从来没发现过。她不知道自己坐在镜子前多久,直到翠影敲厨房的门时,她才惊醒过来,急忙跳了起来跑出去开门。
“还没做饭呢啊?”翠影不满的说道,蓦的看见合荼的脸和头发,怒气马上就充盈了脸颊,“你看看你,你把你自己弄成啥样子?一点都不像个正经闺女,赶紧去给我洗了,头发给我绑好来。”她气呼呼的环视了一圈厨房,“你一大早就忙活自己的头脸,把我跟你爸都忘了是不?赶紧做饭!”
合荼唯唯诺诺的退回里屋,手忙脚乱的拆着脑后的发髻,把全部刘海梳到脑后绑成一个大辫子,再用毛巾擦掉眉毛和嘴唇上的东西,急忙跑出去舀水和面。秀寒坐在炕上皱着眉不满的看着她的身影,心里头不知道埋怨了翠影多少次。等几个孩子都起来了,她想动手帮合荼把炕上的被子叠了,却被合芮抢了过去,对她说道:“我来,你去外面坐着吧。”
秀寒的手愣在了半空中,她看着合芮瘦小的身躯吃力的折叠着被子,明明还是个小孩子,脸上却带着大人般的倔强和成熟,再看看因为稍稍打扮了一下而被母亲责备的在锅台上忙活的合荼,她深深的感受到了一种不公平,一种根深蒂固、人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不公平。在这种不公平中,他们从来都不会在意当事人心里是怎么想的,是不是会因为他们的做法而受到什么伤害,这种心理活动被他们忽略以致不见,而当事人也会渐渐地变得麻木,觉得这样是天经地义、原本就有的事,以后他生了孩子,再用这种方式去教育自己的孩子。秀寒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她庆幸自己的父母不是这个样子,也庆幸自己不是在这样的氛围中成长起来的。她的父母给了她自由、民主的生活环境,让她觉得自己生而为人是真正拥有人权的。而合荼、合芮,她们的人权被攥在她们的父母和规矩礼教当中,早就不属于她们自己了。
吃过早饭,合荼忙着刷锅,合芮跟着母亲走亲戚去了。秀寒坐在桌边,书还没看两页,就被已经忙活完的合荼拽了起来往外走。秀寒惊诧的看着她,问道:“你着急忙慌的干嘛去?”
“放羊去呀,这不是我们一向的活动嘛。”合荼笑嘻嘻的回答着,脸上充溢着一股子流光幻彩,好像那冰天雪地里刚盛开的一朵梅花似的。秀寒笑着不说话,已经完全猜透了她的心思,本来不想让她飞蛾扑火,却因为自己心中生出的一股子叛逆的心思而由着合荼去了。两个人赶着羊在合复哀怨的眼神中渐渐的远去。
这一天的气温骤然降温下来,从西北方向刮来的风也愈加猛烈了。秀寒头上脸上裹着一条厚长的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合荼戴着家福的厚毡帽子,脖子里绑着一条粗线织的披巾,仰着一只小脸在寒风中迎面前进着,脸颊被风吹的通红。秀寒急忙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崭新的没拆封的口罩递给合荼,说道:“你戴起来。”
“啥玩意儿?”合荼接过来,好奇地打量着。
“口罩,你的脸这么吹下去,就不好看了,会变得很粗糙。”
合荼心中一凛,她今天刚刚得知自己长得很好看,可别过了今天就不好看了。她手忙脚乱的拆掉那一层塑料包装,笨手笨脚的在耳朵上套起来,脸颊上立即就不觉得刺痛了。两个人嘻嘻哈哈的继续前进着,秀寒丝毫也不觉得这样的天气哪里不好,她觉得西北风刮起来让她心里更加充满豪情壮志了。
两个人赶着羊走到那片快被羊吃掉一半的草地的时候,那个男孩子已经裹着棉袄在树下坐着了,他跟前不远处就是那两头公羊,低着头在寒风中伫立着,好像两个充满异力的神似的。
合荼不声不响的把羊感到那两头公羊旁边,口罩下看不出她脸上是什么神情。她同秀寒一起坐回了那堵墙边,感到风一下子就小了下来,在阳光的照射下,她们觉得不怎么冷了,便从脸上拿下遮挡物,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起来。
合荼通红的脸颊显得有些青紫,她的目光时不时地朝着男孩子的方向打量着。秀寒说道:“你看他一动不动,是不是被冻住了?”
“怎么会?”合荼假装惊诧的看着她,“天又没那么冷。”然而她的心里却同秀寒说的话一样,也担心男孩子被冻住了。
“要不我们叫他过来吧,起码这里暖和。”秀寒又说道,眼角里不时的流露出坏笑。
“那你去叫。”合荼感到心底涌出一股羞羞的怯意,伸手推搡着秀寒。秀寒大大咧咧的,从来也不扭捏,听合荼这么一说,便站起来走了过去。只见她弯腰推了推那男孩子,男孩子抬头看了她一眼,从袖筒里抽出两只手,拄着一根粗壮的树枝走了过来。
合荼扭过头不看他,傲娇的把屁股往旁边挪了挪,男孩子便坐在了她旁边。秀寒仍旧坐在老位置上,斜眼觑着两个别别扭扭的人。
沉默了一阵子,男孩子嗫嗫嚅嚅的开口了,“你今天咋不骂人了?”
“我平白无故骂你做啥?”合荼仍旧不看他,可是她能感受到男孩子的目光凝聚在她的侧脸上,不由得感到脸上烧烫了起来。
“你不骂我我还觉得不习惯哩。”男孩子傻乎乎的笑了。合荼扭头迅速的瞥了他一眼,见他笑的眼睛眯起来,脸颊上深深的戳出两个酒窝,心里不由得狠狠动了一下。
“你叫啥?”秀寒探着头问男孩子,“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我姓朱,我叫朱海。”朱海老老实实的回答,脸上依旧挂着甜甜的笑。
合荼噗嗤一声笑了,对着秀寒大声说道:“他姓朱,难怪长着个猪样子呢。”秀寒抿着嘴不说话,看着朱海的反应。朱海挠了挠后脑勺,说道:“你看,你果然骂我了。”
“我哪有骂你,只不过是说实话罢了。”合荼变得罕见的快嘴快舌,伶俐的不得了。秀寒探着脑袋又问:“你家住哪儿呢?我咋从来没见过你?”
朱海指着坡下的几幢稀稀落落分布开的房子说道:“我家就在那坡下,只不过从来没去过你们村,所以你们没见过我。”
“你知道我们是哪个村的?”合荼斜眼瞧着他,脸上飞红。
“能猜的出来么,我又不是傻子,从小就在这山头头上跑着长大的。”
“你刚生下来就能跑了?”合荼又问。朱海摇了摇头,老老实实说道:“刚生下来哪儿会跑,只会在被窝里躺着哩。”
合荼噗嗤一声又笑了,捂着嘴笑倒在秀寒身上。朱海不知道她在笑什么,秀寒也不知道,两个人一对眼,无奈的耸了耸肩。
这是她们第一次同朱海正经的讲话,这才了解了朱海家的情况。原来他家里只有祖孙两个,朱海的爸妈都出去打工去了,好几年不见回来,也没个信,家里全靠朱海支撑着,奶奶年纪大,什么活计也干不成,家里那块儿小的可怜的地里产的粮食勉强能支撑祖孙两个的生活。偶尔收成不好的时候,几乎连饭都吃不上。“不过还好,我爹娘今年总算回来了,给我买了两头羊。”朱海笑着,“家里的情况总算是好些了。”
“你多大了?”秀寒听的心惊,不由问道。
“十八了。”
“可你一点也看不出来是十八。”秀寒嘟嘟囔囔的说道,突然反应过来,一个家里偶尔几乎连饭都吃不上的生活,一个孩子的营养怎么可能让他长成正常的十八岁的样子呢。
朱海黝黑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容,他瞧瞧合荼,又瞧瞧秀寒,问道:“我看你不是我们这里人。”
“你怎么知道?”
“看你身上穿的衣服就知道了。”
秀寒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黑色羽绒服,再看看朱海和合荼身上的略显陈旧的棉袄,不好意思的笑了,“我是来走亲戚的。”
“你亲戚是哪一家?”
“我奶奶,已经过世了。”秀寒说着,眼睛里闪过一丝黯然,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依旧笑眯眯的说着,“现在我住在合荼家。”
“哦,你叫合荼?”朱海的目光转向了合荼。合荼早就因为朱海不停的跟秀寒说话而不跟自己说话感到一丝愠怒了,这时朱海突然认真的瞧着她,她的小心脏砰砰的跳着,微微点了点头。
“我叫秀寒。”秀寒大大方方的说着,本来想伸出手握下手,但又缩回去了。
“你名字好听。”朱海依旧看着合荼,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紧紧地瞧着她,里面似乎蕴含着无数深意。合荼低下了头,对他的话不作出任何回应,突然站起来说道:“我们要回去了。”
“你才来多久?”朱海惊讶的抬头看着她。合荼摇了摇头,说道:“这么冷的天,我怕把羊冻坏了。”说完这句话,她快速的迈开步,赶着羊朝着回路上走去。秀寒站起来跟着她走,朱海却拉住了她的袖子,低声问道:“你们明天还会来吗?”
秀寒笑着摇摇头,“我不知道呀,要看合荼来不来。”
“我看你是你们两个中间说话算数的。”
“可是我只是来做客的啊,凡事还是要听东道主的安排。”说完,秀寒抽出了自己的袖子,转身跟着秀寒走开了。朱海略带失望的望着她们的背影,他的眼前如同合荼的眼前一样,一直不停的闪现着合荼的那张椭圆稚嫩却又娇艳好看的脸,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却又为这种决心而感到心悸,转身拖着脚步缓缓地在草地上转悠着,浓眉皱成了一个川字。
第二天一早秀寒就起了床,等她收拾好之后,合荼已经做好早饭了,一家人吃完饭,秀寒站在门口等着合荼一起出门。她已经习惯了每天赶着那几头羊去那片坡上,甚至沉浸在这种天然的深深的快乐中。可是合荼洗完了碗,扫完了地,又去打扫里屋,怎么也看不出要出发的意思。秀寒等的不耐烦,正要进屋喊她,只见合复跑了出来,嘴里兴奋的喊着:“去放羊咯!去放羊咯!”
“诶?怎么合复去了?你今天不去了吗?”秀寒惊讶的看着从里屋里端着一盆水走出来的合荼。合荼沉静的笑了笑,摇了摇头,越过她的身边走出了门。
“你怎么了嘛?难道是昨天朱海说了什么惹你生气了?”秀寒跟在她的身后,合荼的脚步猛地一停,秀寒差点撞了上去。
“没有啊,昨天挺好的。”
“那你今天怎么又不去了?”
合荼抿了抿嘴,思考着说道:“就是觉得这样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