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锦生看不大清楚对方的全貌,但就是再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再往前一步了。
因为她清楚地看到,文棱君面前摆的,是她昨天亲手画的飞行棋棋盘,为了显得专业,她还用她那不堪入目的毛笔字专门在上面题了三个大字——
“棋,行,飞”
一字一顿,很轻,很沉,让人顷刻间联想到被冗长的岁月所掩埋的入鞘之剑,褪尽硝烟,连血光也被珍藏。
但方锦生还是忍不住插嘴:“那个……是从左往右读……”
对方微微一顿,抬起眼来。
“是吗?”
铮!
方锦生的脑子里发出一声巨响,刚刚还收尽锋芒的冷兵器——出鞘了。
她看清了文棱君的模样后,当即两腿一软,大腿根传来一阵颤意。
不为别的,只为那一副眉眼。
此人的长相倒不像那些小说里写的那般帅得惊天地泣鬼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以俊逸二字形容倒也绰绰有余,只是那一双些微细长的眉毛尾端上扬,眉峰微挑,眉与眼的间距比寻常人要近一些,如果说刚刚他的声音是一把利剑,那现在他漆黑的瞳孔里就是列了一道剑阵。如果有画眼线,那恐怕连眼线的走势都是笔直的线段相连,不带任何柔和圆润的拐角。
总结下来,方锦生只想到了鲁迅先生的两个字——吃人!
可偏偏书案前的文棱君就这么看着她,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任何情绪。这种不喜不怒不卑不亢的神情,才是最要人命的。
“病可好了?”
方锦生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指已经缴成一团了,还是强装镇静:“谢王爷关心,妾身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说实话,她是第一次说这么别扭的话,中间好几次差点没咬到舌头。
也不知文棱君是否听出了其中的端倪,他继续审视了方锦生片刻,朝她竖起手中展开的棋盘,听不出语气中是什么意味。
“从何处学来的?”
方锦生飞快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佳作,尽量保持着温婉贤淑的范儿,抿嘴一笑:“妾身偶然间有感而发,便画了下来。”
“感从何来?”
方锦生卡顿了一下:“梦里。”
闻此,文棱君将纸张重新平铺在书案上,起身时,日光倾泻一身,烛台上的灯火跟着晃动了一下,一如方锦生波涛起伏的内心。
方锦生虽然抬着头,目光却始终只敢向下,她看到一双锦靴缓缓走来,对方的每一步都是脚跟先落地,再是脚底和脚尖缓缓挨地,步子落得结实平稳,一丝不苟,有种天生的王者之风。
文棱君走到方锦生身边,面朝其身后,比肩而立,如同一幢高墙挡在她的身旁。
良久,高墙开口了:“梦做的多了,是不是就跟现实混淆了?”
不知为何,方锦生感受到了一阵灭顶般的恐惧感。
“妾身听不懂……您的意思。”
文棱君始终目视前方,没有分出半点余光来看她。
“为何你现在的表现,与病症不符?”
方锦生的目光骤然一紧:青慕!
青慕一定跟他说了什么!
可现在想这些也无事于补,方锦生在心底无声地吐出了一口长气,努力稳定心神,继续瞎掰:
“是,妾身这几日大病未愈,常常忘事,不过自打听说王爷您要回来了之后,心里一高兴,这忘事的毛病就好了不少。就好比冲喜之说,这还得托王爷您的福,我才能恢复得这么快。”
文棱君听了她一席话,目光微微一动,侧头看向她,那目光对方锦生而言就跟探照灯没什么两样,差点就能照得她内心无所遁形。
“是吗?”
不予否认又带着明知故问般的反问句,最是让人心绪不宁。
文棱君语气中带着些意味不明:“你的意思是,你已经恢复了,而‘方锦生’,还是原来的方锦生。”
方锦生听到自己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时,毛都快炸了,因为一直不敢眨眼,她憋得眼泪在眼眶底直打转,硬着头皮强笑道:“您这话说得,我当然还是方锦生了,难道还能被掉包不成?”
文棱君缓缓地站到她面前,目光不怒自威,“说得有道理。”
这句有道理却不像是赞同,依稀带点别的意味。
文棱君打量着她有些逃避的目光,语气不恶而严。
“真相敌不过时间,到最后,它总会自己浮出来。”
方锦生下意识地猛一抬头,然而对方却已经转过身,径直走回了书案。
“文辛这几日荒废学业,你可知道?”
方锦生站得小腿肚子又酸又涨,看到文棱君坐了回去,把她的飞行棋叠到一边,抽出了另外的卷轴,一边在心里暗暗庆幸他没有追问“飞行棋”三个字的由来,一边回道:“其实也没有您说的那么严重,读书讲究的是劳逸结合,文辛他不过是娱乐一下而已。”
“娱乐,整整三天?”文棱君目光微微一冷,扫了她一眼。
方锦生却像是品尝到了一眼万年的滋味,紧张得浑身刺痛。
“近日太学院关闭,他年少顽劣,不知奋笔疾书,你也由着他?”
方锦生:“有那么严重……”
文棱君提笔的手停了下来,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就成功地叫方锦生咽下了想要继续说的话。
她手指发麻,暗暗在袖子里擦了下手心里的汗水,改口道:“前几天妾身身体抱恙,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此后一定会好好督促文辛念书,不让您操心。”
文棱君墨染般的眸子里迸发出的淡淡目光很快掠过她,方锦生从中读出了令人心安的不屑和冷漠,幸好接下来他说的话也足够叫人心安。
“最好如此。”
蘸墨的毫尖在纸上轻轻扫过,就跟方锦生此刻的内心一样感到短暂的畅快。
“近日闭朝,政务停顿,本王刚好有空,明日你带上文辛,到我书房来学。”
“……”
方锦生原本因紧张而微红的脸,唰地一下成了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