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梧搬了一件胡床,坐在院中的槐树下,已有半个多时辰,她去意已决,不论迟早,只等丈夫司马慎微的辞呈批复下来,即刻便动身启程。可在离开长安城、离开大明宫之前,她还有许多未了的心事,其中一件便是与婉儿辞行。
婉儿一见是林舍人,笑着迎了上去,先是躬身问了好,然后将她请进房中,炭炉上正巧有一壶煮好的茶,婉儿取出茶具,替林秀梧斟了一杯。
秀梧喝了热茶,顿觉喉咙舒服了很多,清一清嗓眼,开口说:“我这个老人,终于该走了。”
婉儿笑着:“师傅说的什么话,分明是风华正茂的美人,岂能说个‘老’字?您要走,我可不肯。”
“新气象就得有新人,我们若还是倚仗着痴长数年的资历就霸着不放手,那是要遭人怨恨的。”
“哪有的道理?我们这帮后进末学少不得您的指点和教诲。”
“你们这帮丫头越来越能干,我可是听说了,几个阁老有时都拿你们没辙……”
“……还不是当我们是中看不中用的摆设,没设防罢了……”
……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多是一些客套的话,浮在表面。她们本不生疏,却因情势变更,只得试探着深浅交流。
“婉儿,说说你吧,你的打算?”秀梧突然说,放下茶杯。
今日已是第二个人询问婉儿同样的问题了,她苦笑一下,撒了谎,“得过且过,从未想过以后的事。”
秀梧追问一句:“太子也没为你想过吗?”
婉儿只能用沉默做回答。
“我知道,你真心喜欢太子,皇后也知道,其实这宫中很多人都知道,根本不需要你站出来自己说。太子是好,可绝非良配。你要看淡,更要放手,否则害人害己……你从掖庭出来,更当珍惜现在,不是珍惜现在的富贵,而是自由,没什么东西比这更值得追求,与其飘渺不定的情爱,我真心劝你,把控好当下,为自己铺一条顺风顺水的路。皇后与太子多半会反目成仇,而太子他断然不是皇后的对手,你不要心怀侥幸,侥幸二字会把你打入无间地狱。”秀梧声音涩涩的,想是病体并未康健,婉儿静听,为她续了茶。
她休息了片刻,索性说个痛快:“我也不是叫你背叛太子,你也定然做不到,我认识的婉儿不是一个落井下石的人,可你不推他,也绝不能拉,即便是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毁灭,你都只能待在原地,纹丝不动,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不能忤逆皇后、不能出卖太子,你便只能对不起自己……过些年,你再回想起这段往事,你以为还会痛不欲生吗?不会,相反你会庆幸及时做出这个冰冷的决断。”
林秀梧的提醒其实与婉儿的心思不谋而合,但婉儿不会表示认可,相反显出痴情糊涂的状态,“师傅,我发过誓,要与太子一生一世,他若有什么差池,我愿粉身碎骨陪着他;我也同样立誓,要报答皇后的知遇之恩,所以我只能以死明志。”人心险恶,她虽敬重林秀梧,却不敢拿真话去冒险,否则代价是她无法负担的沉重。
“大明宫中处处暗藏杀机,活着便是一种成就。越是低微、越是柔弱,便越是只能倚靠自己。婉儿,至柔则至刚的道理,你应当比谁都懂。”林秀梧语重心长地说。
婉儿开始呜咽啜泣,这当然只是她的策略。
秀梧掏出丝帕,放在婉儿手中,开始娓娓讲述一段心路历程:“我在皇后身边,从一个青葱少女到半老徐娘,容颜和内心均已沾染了风霜,如果我告诉你,这些年危机重重,一次比一次凶险,皇后之所以每次都能扭转乾坤,靠的不是别的,正是那股六亲不认的狠劲儿,你能理解吗?尔虞我诈的日子我不想再继续过下去,慎微同我一样,不希望暮年之时剩下的只有一副铁石心肠,因此我二人才决定不问世事、四海为家……我们不是消极逃避,只是想不明白世间明明有很多条路,为何一定要走一条勾心斗角、失去本心的路?我知道我与你说这些,你心中并没有过多的感触,年少时我同你一般轻狂,像是表面温顺的猫,暗暗藏起的爪牙却比刀子还锋利。”
婉儿对不能与林秀梧以诚相待,多少有着愧疚之心,听完她说这一番肺腑之言,触动良多,反复掂量之下才回答:“我没有师傅那样强大的内心,也没有那样洒脱的气度,我以为只要没有野心、不逾本分,便能安然一生,谁知只因错爱了一个人,陷入这样艰难的处境,我不知如何是好,更想不明白那般无聊的传闻怎会产生这样恶劣的影响?难道不是谣言止于智者吗?”
林秀梧并不知道婉儿的目的在于探究隐闻,一五一十地将当年韩国夫人那段往事说给了她听。原来武后的姐姐武顺,也就是韩国夫人,与皇上有过私情是真。武后知道此事后,十分生气,但念在同胞姐妹的情分上,并没有赶尽杀绝,而是打算将武顺秘密送出宫。武顺胆小,以为武后定然不会轻易饶恕她,回想起王皇后和萧淑妃的死状,顿时陷入巨大的恐慌和绝望中,在寝宫自缢而亡。武后之母杨氏因为此事大病一场,在情感上与武后开始疏离。武后遭遇了丈夫、亲人的背叛,加上母亲的误解,情绪一度低落到极点。从此以后,这桩旧事便成了她心底不能被触及的一块伤疤。
“我们没法真正理解一个处于权力顶峰的女人,因为她无论做什么,都不足为奇。”林秀梧最后这样总结道。
婉儿此时算是彻底明白了关于太子和韩国夫人的流言无异于一把杀人的刀,锋利无情,一旦出鞘,就没打算留下活路。可究竟是谁,与太子有着这样大的仇怨?婉儿不敢去猜去想,嫌疑人屈指可数,但无论其中哪一个婉儿都是无力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