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孟清和尚不知暴自己被陈瑛盯上,很快将遇上大麻烦,仍在大宁城中忙着屯田军务,抵达南京的朱高煦和朱高燧已先他一步扫到了台风尾。
陈瑛在洪武年间以人才贡入太学,好辩,有才名,被擢升御史,后出任山东按察使,期间同燕王府搭上关系,获得了朱棣的赏识。建文帝登基,汤宗告发陈瑛受燕王金钱,参与了朱棣的造反活动。秉持着宁可抓错不可放过的原则,朱允炆大笔一挥,陈瑛被下放广西劳动改造。
永乐帝登基,为在朝中布局,特地将陈瑛从广西召回,升其为都察院左副都御使。
为了让南京的文臣武将彻底认识到,龙椅上坐着的皇帝不同了,时代也不一样了,朱棣需要陈瑛这样的人来打破僵局。
陈瑛没有让朱棣失望。
做一行爱一行,爱一行专一行,在他身上得到最切实的体现。
都察院是言官衙门,左副都御使是衙门的二把手,作为言官的表率,自然要尽职尽责,有罪名要参,没有罪名罗织罪名也要参。
被陈瑛点名的文臣武将,满打满算,遍布了大半个朝堂。除了朱能等少数朱棣铁杆,自七品文官到一品武侯,从建文旧臣到靖难功臣,几乎没有陈瑛不敢参的。
不久前自杀的历城侯盛庸就是被陈瑛活活逼死的。曹国公李景隆也被陈瑛炮轰过,无奈李景隆抗打击能力太强,又有作古的李文忠做靠山,陈瑛想参倒他可不是那么容易。
陈瑛是朱棣手里的刀,朱棣用刀砍人从不留情。但是,陈瑛这把刀似乎太锋利了点,有的时候还喜欢自作主张,不听指挥,难免让握刀的人感到不顺手。一旦找到能够替代陈瑛的人,不出意外,陈都宪的下场不会比被他拉下马的官员好多少。
在盛庸的事情上,朱棣就皱过一次眉头。不是因为盛庸的死,而是陈瑛的自作主张。
这一次,陈瑛递上的弹劾奏疏又让朱棣皱眉了。
以孟清和同左班文臣的关系,被言官参上几本不奇怪。
之前,通政使司送来相关奏疏,朱棣大多是压下不批,拖上几日也就不了了之。
不只是孟清和,大部分言官的奏疏,永乐帝都是如此处理。
弹劾讽谏是言官的本职工作,朱棣不想过于打击言官们的工作积极性。但陈瑛显然不在此列。朱棣把陈瑛的奏疏驳回去,第二天,同样的奏疏仍会摆上御案。
朱棣不是没敲打过陈瑛,作为天子手中的刀,太自以为是无疑是自寻死路。陈瑛收敛了一段时间,在朱棣以为他终于明白自身的定位时,却突然上了这样一封奏疏。
翻开奏疏,从头看到尾,朱棣的脸色愈发难看。
依奏疏上所写,陈瑛根本是想将孟清和置诸死地!
截留野人女真供奉马匹药材,是为大不敬;
于大宁镇守期间擅造军械,招揽民心,有不臣之意;
私结皇子,通信密谋,心有不轨;
同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都督沈瑄过从甚密,有私授金钱之嫌;
无军令调动边军出塞,论罪当杀;
违太--祖成法,许民以小秤交易,私定盐引纳粮之数,许工匠以利,以大宁杂造局为私用,中饱私囊,论罪当剥皮充草!
陈瑛还指出,孟清和欺压族亲,不念亲情,驱逐堂兄一家,欺上以忠义仁孝之名,人品相当大的问题。盛传其好龙阳,至今未成家立室,可见其私德不修,难为股肱之臣。
“臣观此人,心胸狭隘,擅于阴策,有小人佞臣之相。且私交皇子,对陛下有不臣之嫌。再观其行,实为唐时杨李,宋时高秦,定为奸邪之辈无疑。臣叩请陛下察其言行,断其重罪,以正朝堂正气!”
洋洋洒洒几百字,笔笔是刀,字字诛心。
陈瑛递上这封奏疏的目的,无疑是让孟清和再也见不到永乐三年的太阳。
奏疏中反复提及孟清和“私结皇子,有不臣之心”,同样是在影射朱高煦和朱高燧有不臣的嫌疑。
朱棣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怒气上涌,猛然将陈瑛的奏疏扯成两半,狠狠掷于御案之下。手臂猛然一挥,案上的茶盏,笔洗,砚台等,纷纷被扫落在地。
砚台倒扣,浓墨洒在青石砖上,像是被染黑的血。
侍立在旁的郑和立刻躬身,“陛下息怒!”
暖阁外,宦官宫人跪了一地。
正候在暖阁外,等着父皇召见的朱高煦和朱高燧后颈发凉,一阵头皮发麻。
老爹盛怒中,他们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兄弟俩互相看看,用眼神交流,进还是不进?进去了,会不会被抽鞭子?
xx的!如果知道是哪个混账王x蛋-撩了老爹的虎须子,绝对大巴掌伺候!
又是一声巨响,听这声响,御案被踹翻了,绝对的!
朱高煦和朱高燧心里打鼓,同时做好了开溜的准备,大不了跑去母后处避难,总好过被老爹迁怒抽鞭子。
刚迈出一步,暖阁的门突然从里面打开,绷着脸的老爹出现,头上似乎有黑云缭绕,噼里啪啦打着闪电。
朱高煦反应快点,连忙收回脚,拉着朱高燧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由于太过紧张,拉人的力气用得大了点,兄弟俩的膝盖硬生生砸在石砖上,听声都觉得疼。
朱高燧呲牙,不敢看老爹,只敢瞪兄弟,朱高煦咧嘴,借着行礼揉了揉膝盖,别抱怨了,他也疼。
朱棣负手而立,将两个儿子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是说长进了,就是这么长进的?
朱高煦和朱高燧垂头,老爹隔着一扇门掀桌,随时可能当面喷火,再长进也会掉链子。
“随朕进来。”
朱棣转身,朱高煦和朱高燧不敢抗命,立刻起身跟了上去。
撒丫子逃跑?一顿鞭子绝对跑不了。再皮糙肉厚,也没人乐意刚到家就被老爹收拾。
趁着朱棣和朱高煦朱高燧说话的短暂时间,宦官宫人已将暖阁内收拾停当。御案扶起,碎裂的茶盏收了下去,趴在石砖上也寻不出丁点墨迹。
陈瑛的奏疏压在了角落,即使是皇帝亲手撕的,宦官也不敢真当垃圾扔出去。
朱棣直接将惹怒他奏疏扔给两个儿子,道:“看看吧,看完了再同朕说。”
接过奏疏,兄弟俩脑袋凑到一起,刚读到一半,两双眉毛四只眼睛都立了起来。
“陈瑛老匹夫!”
“这老匹夫当真该杀!”
话不同,表达的意思却相同。
陈瑛罗织孟清和的罪名,看似有理有据,实是胡说八道。其间更牵涉到了许多不能摆到台面上说的事。
调动边军出塞为的是什么,永乐帝比他们更清楚。这样的事能揭开来说吗?说皇帝指使边塞守将算计草原邻居,各种挑拨离间?说出去都是要被人插刀子的节奏。
截留贡品更是无稽之谈!没看看留下的都是什么,除了常见的草药,就只是寻常所见的皮毛,全都是边军所需,送到南京,转头也要送回去,不然就是留在仓库里发霉。这些都是永乐帝默许的,以这个借口参奏孟清和,北边的将领,九成都要被打倒。
私造军械,私结皇子,密谋不轨,有不臣之心?
如果陈瑛在场,百分百会被朱高煦和朱高燧联手捶死。
这是弹劾兴宁伯?分明是借口孟清和找他们的麻烦!
朱高煦咬牙,没心思继续往下看了。
父皇在潜邸时,他就看陈瑛这老匹夫不顺眼,果不其然,这是逮着机会就要找自己的麻烦!
朱高燧也在磨牙,待看到指责孟清和同沈瑄私授金银,以大宁杂造局中饱私囊时,终于爆发了。狠狠将奏疏撕得粉碎扔在地上,犹不解气,又跺了两脚。
朱棣瞪眼睛,朱高燧梗着脖子满脸委屈,“父皇,这老匹夫哪里是在弹劾兴宁伯,分明是在污蔑儿臣!”
朱高燧梗脖子,朱高煦也没闲着,无论如何也要将陈瑛的罪名定死,否则,被问罪的就会是他们。
大臣的奏疏,老爹能撕,因为老爹是天子。其他人,哪怕是天子的儿子也不能这么干。
三弟不只撕了,还跺了两脚,传出去,六科和都察院都得炸窝蹦高。
朱高煦不想挨鞭子,也不想三弟挨鞭子。
必须保住孟清和,一旦孟清和被问罪,下一个会被咬上的是谁,不用猜也知道。何况,在宣府时日,兴宁伯帮了他许多,就算是心是石头,也会捂出几分热度。
孟清和不能被问罪,沈瑄不能出事,也为保全自己和三弟,陈瑛必须去死!
“三弟!”朱高煦拦住正同朱棣梗脖子的朱高燧,又一次跪在了朱棣的面前,沉声道:“请父皇下旨,令儿臣同三弟就藩,无诏不得还京。待母后千秋之后,儿臣与三弟即刻动身!”
“皇兄?”
朱高燧讶然,朱棣也愣了一下,根本没想到朱高煦会说出这番话。
“皇儿何出此言?”
朱高煦抬头,面带苦笑,“父皇,此事应因儿臣同三弟而起,兴宁伯乃国之忠臣,一言一行皆为国为君为民。儿在宣府之时,同亲卫一起屯田戍卫,劳作之余,常思及边民之苦,边军之难。大宁杂造局所行,于理当罚,于情却实是利民。儿臣耕田所用农具即是大宁所造,改造过的农犁极得民户及屯田边军赞誉,兼有深耕补种之法,仅宣府一地,开垦出的荒田即倍于洪武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