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重阳不知是否感受到了两人的怨念, 或为了能顺利借到寒玉床, 他还是睁开眼尽量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简单地说起过去。
当年没有重阳真人只有王允卿。王允卿也曾高举义旗对抗金兵, 动用数千人力建造活死人墓, 暗藏兵器粮草作为起事的根基地。
抗金的那些年,他遇到了此生难忘的林朝英, 不论他是成是败, 从沙场到终南山顶一直不曾离开他的只有林朝英。
“我在极北之地百丈坚冰之下寻得千年难见的寒玉, 将此物制成了寒玉床。初时在寒玉上练功只觉入骨严寒难耐, 但假以时日就能发现此物是辅助修行内功的奇物, 它更能抵御气息絮乱而避免走火入魔。”
王重阳想到在温泉池中练功的凌寒子, 一冷一热却有异曲同工之妙。“寒玉床早就送给了朝英,而她居住在山顶另一侧的活死人墓中。只是我此生负朝英良多,适才想要再求她见一面已然被拒, 恐怕她已经不愿再与我有所牵连。”
楼京墨听了那一段并不完整的往事,没有过多地评判其中的是是非非。
王重阳在大是大非上无疑是一个有抱负有担当的人,可是人无完人,特别对于男女私情,进退取舍之间,一不小心就会只留半生缘。
“既然是为了哥哥而求借寒玉床, 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前去拜见会林前辈。”
楼京墨有些急切站了起来,她也没再问王重阳是否了解林朝英有何喜好厌恶, 恐怕林朝英最喜最厌皆是一人。“我这就写一张拜帖, 还请王真人引路, 此事宜早不宜迟。”
王重阳点了点头还想再说些什么, 但所有的话都梗在心口而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示意楼京墨已经她准备好了客房,这就等她稍作休整写来拜帖一同去古墓。
黄药师借着送楼京墨去客房先离开了偏殿,两人走出了一段路,他才低声说到,“你去古墓要小心一些。我想起一件事,九成是林朝英在那场指力比试中用化石粉落石成字。”
黄药师不是说话点到为止,而是不喜欢背后议论人。
如今看来林朝英与王重阳的比试内里纠葛太多,但林朝英胜之不武是真,而天知道她有没有因爱生恨,会对入墓求床的楼京墨做些什么。再说王重阳建的活死人墓本是为了抗金而设的根据地,其中不谈是否机关重重,光是弯弯绕绕就能堵死人。
“你想得太多了。都说人以类聚,王真人与林前辈有过一段尘缘,以人观人,想来林前辈也不会失了大家风范。”
楼京墨怎么会听不懂黄药师未尽之语,她却不会把担忧说出来,眼下为了给楼恪治病没有第二种选择,那只有入墓后见机行事。“你且放宽心,我很清楚求人要用什么态度。”
黄药师没好气瞪了楼京墨一眼,“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是诚心诚意让我宽心吗?何不明摆着说我不会放下身段求人,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堵我一句。”
“好好好,是我错,是应该大夸特夸你的关心之词。奈何感激过深,一时词穷无语了。”楼京墨才不承认是多日不见而习惯性地堵一堵黄药师,这便颇为浮夸地弯腰作揖,“如此拜谢,黄岛主可觉够了?”
一月有余,黄药师一直脸色沉沉,当下终是被楼京墨逗笑了,他只能无奈笑着地摇头,“你就会胡闹,不知谁惯的。”
楼京墨默默地指了指黄药师,其中意思是不言而喻,但知道眼下没多余的时间玩笑,她正色说到,“寒玉床是一定要借到手的。我做事有分寸,只要林前辈的要求不太离谱,总能谈成借床之事。”
黄药师非常清楚楼京墨为了楼恪的毒症劳心劳力十多年,当下危机迫在眉睫,她是一定能把寒玉床‘借’到手,这才会多思她借的方式是否稳妥。如非顾忌到林朝英与王重阳有旧,他都想要一同与楼京墨去‘借’寒玉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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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墓之内,阴冷无光。
楼京墨随着侍女林然绕过了重重石道,终于在一处稍大的石室里见到了林朝英。
四十出头的林朝英貌若天仙,脸上不曾留下一丝岁月的痕迹,却不能说她依旧面若少女,只因她的眉宇之间傲气迫人。
林朝英摆了摆手没让楼京墨先开口,“多余的寒暄便罢了。你帖子上说得明白,想要借古墓里的寒玉床为救人治病,最长借用十天。随我心意,是让你将床搬出墓去,或是让你把病人带进来。此话可对?”
“是,只要十天寒玉床的使用权即可。林前辈尽管提出借用的条件,楼某会竭尽全力去完成。”
楼京墨也没想到林朝英接到帖子就当即允她入墓,本以为要求见好几次才能成,而等亲眼一见林朝英便知对方性格果决。
林朝英轻哼一声,她的一生早就没有什么多余的渴求,何需旁人去做什么。“你知道寒玉床又会入古墓,必然听王重阳说起过此床的来历。如果我心狠一些就不该留着它,而留着它却也并不代表我还念旧。东西是我的,借给你是情分,但你说此情从何而来?从我与王重阳的恩怨里吗?”
此问在意料之中,借东西是情分却非本分。
林朝英与王重阳早就闹掰了,这事情主要责任还在王重阳身上。如今楼京墨以王重阳朋友的身份来借用寒玉床,怎么看都讨不到半点好。
然而,楼京墨在见到林朝英后,几乎在转念之间,她心里便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抛开了来时对黄药师所言的依照分寸行事。
“有的话可能过于放肆,但情势所逼我就不得不说,既然前辈允我入墓,想来也不是完全别无所求。如果前辈真的放下过往,就不会在全真教之侧的古墓里一住十几年。天大地大,前辈选了这样一个阴冷孤静的地方避世,怎么看都不像是善待自己,不再计较那些爱恨情仇。
如果我所料不错,前辈与王真人初遇时,争强好胜事事力求第一,后来你软了性子偏又遇上了一句‘胡虏未灭何以为家’。再后来你们同在终南山顶,不知怎么竟是徒留一块巨石碑刻,相邻十多年但不复再见。
由此可见,前辈参得透绝世武功,参不破红尘纷扰,你不明白到底是哪里错了,至今仍旧困于心结,困惑于错的是人还是命。”
林朝英下垂的衣袖中紧紧攥起了拳头,错已经成了,哪怕她创出的玉.女心经里还留着说不清的情意,但破镜从来无法重圆。
时至今日,哪怕王重阳回头求和,他们之间早有了十几年的岁月伤痕,再也不可能回到当年。更何况,她绝无可能再与王重阳好言相对。“所以呢?我还是找不到借你寒玉床的理由。”
“三十三层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我无法解答前辈的疑惑,错不会只因一人而起,也无法因为一人而灭。然而,我很清楚一点,前辈不能困于错里而丢了性命。”
楼京墨的话音一落,先有反应的是一旁的侍女林然。
林然愤而骂道,“你在胡说什么!我家姑娘好得很,就是王重阳死了,姑娘都会长命百岁。”
楼京墨却对林然摇摇头,向林朝英处更近一步,“我不敢说从未望气出错,但前辈的气息看似绵长平和,实有郁结于心之相。如果再不干预治疗,也只有三五年的时日了。心病比一切病症都要难治,倘若人本身失去了活的念头,武功盖世也是无用。前辈可敢伸手让我诊脉一探?”
“林姑娘,您就伸手吧。”林然本是不信,但她非常熟悉林朝英的表情,这一看就知道楼京墨没有猜错。“您心中只挂记王重阳吗!难道您就要扔下我一个人活在这冰冷的古墓里?!”
“林然,你莫要多言。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
林朝英并没有伸手,像她这样的习武者只会对亲信露出脉门,但她看向楼京墨的眼神却深了几分。“如果你想说以治好我的病交换寒玉床,这一点我却是不信的,正是恰如你所言,我找不到心病的药引。”
楼京墨毫不在意被拒绝,反而十分肯定地给出了心病的药引。“先从养生的角度来说,生活在不见阳光的地方最不利于身心健康。即便是隐居也最好选择山明水秀,或是景色苍茫开阔之地,绝不是在一座墓地埋葬了自己。前辈看看身边人,难道不觉得林然姑娘脸色也显苍白,你们这些年就从未想过换一种活法吗?”
林朝英内功深厚,从十几年前起就在寒玉床上练功,早就习惯了阴寒的生活环境。这些年她也全力教导林然武功,但当下细细观察才恍然察觉林然的气色并不康健。
“有些事光靠想,一辈子都不一定想得明白。只有身体力行地去做了,才会弄懂过去难以体会的东西。”
楼京墨的话音带上了些许蛊惑的味道,“比如说掌管一个门派的大权,一个远比全真教更加庞大的门派,或是能知王真人为何一心要开创宗门。比如说一肩挑起覆灭金国的重任,谋一场比对战沙场更为隐秘而庞大的杀局,或是能知王真人为何说不灭胡虏不愿成家。”
楼京墨见林朝英眼神微凝,她却坚定了此次既是要床也是要人的想法。
“林前辈向来不弱于人,想必不会只限于自创武功之中。何况武功一词又怎仅仅指内功外招,既有王重阳抗金在前抛去了个人情爱,前辈就没有想过求一场文成武功?
此功篆刻史册,功在千秋。有朝一日,王重阳会看到是你得到了他一生的求而不得。如此与天相争,总比默默无闻地困死古墓要强得多。林前辈,敢不敢出山一试?”
石室内,一时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