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弄玉一言不发地走到梨木茶台前,倒了一杯隔夜的冷茶,端回书案边,“啪”一声重重放下。茶水溅出来不少,她也不理。拓跋勰却咳嗽得更重了,端起冷茶胡乱喝了一口。
冯妙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应付着说了几句话,就逃一样离开了。走在路上,她抚着胸口想,难怪始平王会知道她有桂花酒。跟李弄玉一起豁然而醉、兀然而醒的人,恐怕就是他了。至于幕天席地、纵意忘情……冯妙不敢再想,红着脸加快了脚步。
回到华音殿,忍冬便送上用小炉温着的汤药:“高大人又送了十天的药量来。”冯妙用帕子垫着杏花春燕小碗,小口喝药。药方里加了薄荷脑和紫苏叶,绵长的后味刚好压住了原本的苦涩。这药对她的咳喘症很有效,冯妙虽然不喜欢高清欢行事的方法,却也不再拒绝他送来的药。
才喝了几口,外殿门口的小太监进来通报:“清凉殿李娘子来了。”冯妙见李弄玉进来,知道她有话要跟自己单独说,叫忍冬出去挖一坛桂花酒,用小火隔水温热了备着。
李弄玉欲言又止,好半天才说:“今天的事,别说出去。”她平常从不会软言软语地开口求人,这句话说得十分生硬。
难得见她露出几分羞涩,冯妙故意逗她:“今天事太多,李姐姐说的是哪一件呀?”只一句玩笑话,李弄玉却恼了,涨红了脸站起来:“算我白认识你一场。”
冯妙赶忙拉住她,直摇着她的手说:“好姐姐,别跟我恼,待会儿把满院子的桂花酒都给你带走,算我赔不是,好不好?”李弄玉禁不住她这样赖皮,瞪了她一眼重新坐下。
“李姐姐,始平王文才风流、少年英武,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冯妙跟她面对面坐着,收起刚才的玩笑神色,诚心诚意地劝她,“待选娘子其实算不上皇帝的嫔妃,原本就是可以许嫁给王室宗亲的,难得始平王肯真心待你。生为女子,期盼的无非就是个白首不相离的一心人罢了。”
冯妙叹口气,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始平王只是个贤王,不是皇帝。他若是娶了喜欢的女子,就可以一心一意待她,不会遮掩试探,不用三宫六院。
李弄玉攥着鬓边的一串缨络,脸色越发难看:“可是……始平王看中的一心人,原本不该是我。我……我是那个误闯进来的多余人。”
这秘密已经藏在她心里许久,一旦开了口,便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始平王一早就有意跟陇西李氏结亲,曾经想要求娶我的四姐。那时我们都还没见过始平王,我们姐妹六人,从小就被父亲当男孩一样养大,并不觉得嫁给宗亲贵胄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我四姐便写了一首藏头诗,讥讽始平王,叫我贴到始平王府后门上去。我那时年纪小,什么都不怕,果真去了……”
冯妙静静听着,又是一出阴差阳错、造化弄人。年少无知的李弄玉,恰恰在始平王府后门遇到了常服出门的拓跋勰。拓跋勰以为那藏头诗是李弄玉所写,对这性格率直的女孩一见倾心,当下应允不再向李家求亲。原以为到此皆大欢喜的李弄玉,却被那少年王侯拉住,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本王可以等,等到你心甘情愿要嫁给本王那天,再给你一个平城最盛大的婚礼。”
李弄玉的四姐,就是跟她一起入宫待选的李含真,两人从小亲近,现在仍然有同样的机会做女官、嫁始平王,所以李弄玉才犹豫不定,满怀愧疚。
冯妙握过李弄玉的手:“李姐姐,我也不知道该劝你怎么做。曾经有人告诉我,遇到左右为难的事时,就索性率性而为,不要违背了自己的本心。现在我能劝你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平城的三月多雨,几场春雨过后,柳梢上就开始发起了绿茸茸的嫩芽。尚工局后面,原本就种了一大片桑榆,为了采纳阴凉,现在倒刚好可以取用桑叶。要养蚕缫丝,说起来容易,可真要供应宫中数量巨大的份例、赏赐,选蚕种、喂养、织造一点都不能马虎。
冯妙得了拓跋宏的默许,带予星一起出宫,去平城里最大的几家绸缎庄看看。予星做了掌制后,对布料、针法尤其上心,看见各式各样的绸缎绫罗,恨不得每样都摸上一把。
春雨淅沥,细细绵绵地砸在油纸伞上,冯妙撑着一把小巧的竹骨伞,站在养蚕种的木架前凝神细看。这些东西她并不陌生,小时候她和弟弟没有什么玩具,阿娘就悄悄拜托送饭的厨娘,带两只小蚕来,放在窗棂下养着。那蚕就像心底的希望一样,从一点点大,长成一个胖胖的蛹,最后变成精巧绝伦的丝绸。
她听见予星在跟人熟练地讨价还价,正要叫她不必那么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抱着好几匹布料,从她身边经过。大约是怕冲撞了贵客,那男孩往旁边侧身绕去,却没留神,正撞在一旁堆放的布料上。
布料光滑,原本就堆得不大牢靠,被人一撞,直朝着冯妙砸过来。那男孩吓得愣在当场,连呼叫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