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已经猜到了,无庸就是从前晋国最年轻有为的神官景叙,是那一年跟素天心一起,被选中前往王都神殿主持祭祀的人,后来却在一连串的变故中身败名裂。世人都以为他必定不堪打击,也许死了,也许东躲西藏再也没有脸见人。谁都不会想到,他仍旧时时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只不过改换了身份。
那小小幼苗上的光亮,渐渐布满了初宁的全身,连她的指尖,都感受得到光亮的温度。她睁开眼,惊讶地发现,她原本倚靠着的那棵枯树,已经重新活过来,绿叶重回枝头。
在她身前,无庸收回了手掌,忽然脚下一个踉跄,人已经无法站稳,跌倒在地上。他那张五官特征并不清晰的脸,一片片地剥落下来,露出满面刀疤的本来面容。
初宁在往昔镜中看过景叙的真容,知道他原本十分俊秀,带着神官特有的清贵气质,如果不是因为王都神殿里那一场变故,他原本也该是无数女子梦中的理想郎君。
她自然也知道这是什么缘故,荀氏与景氏世代不合,景氏不肯再接纳他,他想投入荀氏门下做刺客,必须毁掉能够让别人认出自己的一切,包括面容、声音、身形,再用术法重新造一个自己出来。
果然,她向下看去,只见无庸的四肢都已经折断,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术法可以把外形改变得天衣无缝,可是所有这些断骨毁容的痛楚,是一分也不能减少的。
毕竟是血脉相通的至亲,初宁眼中浮起一层水汽,抖着嗓音问:“为什么要这样?”
无庸扯起唇角,似乎是想要笑一下,可是那张狰狞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微笑的模样:“我年少得意时,被人摆了一道,从云端跌落泥潭深处。我还能怎么样呢,就此认输,让设下奸计害我人永远得意下去?当然不是,我要再次证明给他看,我并非百无一用,忍过十几年,我仍然可以翻了这一盘。”
骨子里带着的拧脾气,真是跟素天心一模一样。
初宁眼中的泪滴下来,落在无庸的衣袍上,跟他那些干涸的血迹溶在一起。
无庸抬手想要再摸一摸她的头顶,却已经够不到了,他已经把自己的元魄珠打碎,借着刚才那一次带引,给了初宁:“我不断地杀人,成为六无之中排名最靠前的人,排名靠前的人,有权先选择自己想做的任务。我便每次都抢下刺杀姬重光,可以借机到东齐去。”
他垂下手:“从你小时候到现在,我一直在暗处看着你,我知道,你因为凝不出元魄珠而困扰。可你想过没有,你凝不出,可能并不是因为你不够强大,而是因为你身上一直带着的力量太过充沛,寻常的元魄珠根本无法承载。”
“宁宁,”他像是耗尽了力气一样,缓缓闭上了双眼,“你只要做自己就好,不必强求跟旁人一样。旁人嘲笑你、轻视你,因为他们并不懂你,并不懂……”
这是他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是在说初宁,似乎也是在说自己。
初宁再也抑制不住满心的悲伤,她才刚刚找到自己的父亲,就要再次跟他永远分离了。她以为缺席了的那个人,其实一直都在,只不过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带着她探索这个世界的规则。
她附身下去,张开双臂围拢在无庸身上,像个撒娇的女儿一样,把头靠在他胸口,轻轻叫了一声:“爹爹……”
可她不能久留,无庸带她暂时躲藏的这个地方,虽然隐蔽,可毕竟仍旧是在晋国境内,荀氏的刺客很擅长追踪,也许很快就会找过来。无庸已经不可能再给她任何庇护,接下来她都要完全靠自己了。
她在指尖凝出一团火苗,焚烧了无庸的身体,然后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下一步应该去哪里。
不知怎的,她想起了方才看到姬重光的那一幕,她从没去过王都神殿,可她却忽然觉得,姬重光应该去了那里。那些足有几人高的巨大石柱,和宽阔的甬道,应该是只有天子的神殿才能够享有的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