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的会议室打了冷气,气氛显得严肃而又阴沉。
肇事司机被交警带过来,因为一直关在拘留所,所以整个人邋遢得不成样子,本来佝偻着上身,耷拉着脑袋,但一见到杜箬,整个人瞬间软下去,立刻跪在她面前开始哭。
那司机年纪不算大,约莫三十出头的样子,如此大好的一个人在这么多人面前哭得不成样子,杜箬却依旧没什么表情。
一条命啊,且是她最亲的亲人,无论如何,她都没有办法慈悲得起来。
肇事司机的妻子也到场了,见到丈夫下跪,她也从椅子上跌撞上站起来一同跪在地上,轰烈的哭声,哭得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毛了。
乔安明皱着眉,向律师使了一个脸色,很快交警就扶着司机和他妻子坐到位置上。
“哭,哭有什么用!先谈赔偿吧,谈完再哭!”那交警的态度也很果断,许是见惯了这样惨烈的场面,所以口气很无所谓。
按照中国的条理法规,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机动车撞死行人,司机肯定要负全责,可是司机和妻子一直在不断的推卸责任…律师据理力争,刚才还是悲戚的会议室气氛很快就摩擦出浓重的火药味。
“…我车子开得好好的,前面是黄灯,谁知道突然有人冲出马路!那里没有人行道,所以我撞上她也情有可原!”
“那是医院,闹市区,场所门口都有减速的指示牌,你这样横冲黄灯本来就属于违规驾驶…”
……
杜箬听着眼前越来越激烈的争论,一个在不断推卸责任,一个在争取多要点赔偿金,而母亲的那条生命在这场辩论中似乎一下子就没了任何意义。
像类似惨痛的事故,处理赔偿事宜对家属而言是一件极其残忍的事,因为整个处理过程会不断提醒家属亲人已经死亡的事实,而家属需要利用亲人死亡这一事实不断的争取利益,这感觉就好像,你在试图贩卖一条命,经历着讨价还价的过程。
杜箬的听觉开始变得模糊,他们的争论声渐渐远去,耳边不断回荡着母亲冲上马路,卡车的刹片剧烈摩擦而发出的尖锐响声…
乔安明一直握住她的手,最后发觉身旁的人不对劲,脸色一点点变白,整个人眼神涣散,开始不停地颤抖,他喊她的名字:“杜箬…杜箬…”,但她似乎听不见,只是死命咬着下嘴唇,双手在他的掌中掐出一条条印子。
乔安明忍着心痛,搂住她的肩膀扶着她站起来。
“好了,好了…杜箬…我们不在这里,我带你出去…”
……
杜箬的背上开始渗出一层层的冷汗,母亲倒在血泊中的场景,她独自缩在抢救室门口的长椅上痴痴坐了半天一夜的场景,她看着母亲的遗体被打包推去太平间的场景……
一幕幕森冷的画面回播重放,而她一下子就站在了这里,交警大队小楼门口的小花坛前,一棵不算高大的松柏,旁边围着不知名的野草和枝蔓,夏日的热风吹过来,背上沾着凉寒的毛细孔瞬间被撑开,满眼的光线倾泻而下。
她的身体慢慢发软,往后倒,乔安明很用力的托住,一只手握紧她的手臂。
“杜箬,对不起…”
他这突如其来的道歉,像是压着千斤重的分量,杜箬闭着眼睛,全身无力地倒在他的胸口,太多的恨全部聚集起来,可是却没有一个出口可以让她宣泄。
乔安明看着她因为粗重呼吸而不断张开闭合的鼻孔,知道她在努力压着自己的情绪。
“想哭就哭出来,或者你想骂也好,想打也好,但是别不说话!”
杜箬睁开眼睛,看着面前担忧心疼的乔安明,捏紧拳头,却依旧没有张口。
哭,打,骂?有用吗?
人都已经不在了,她做什么都是徒劳,更何况他凭什么说对不起?不是他的错,是她自己的错,是自己的自私,冲动导致了母亲出车祸去世这个惨剧!所以她心里恨,恨的其实是自己!
最终律师为杜箬挣到了一个满意的数字,肇事司机赔偿一点,货车的运输公司赔偿一点,剩下的大头全部由保险公司来承担。
杜箬在赔偿单上签了字,毫无声息地从交警大队走了出去。乔安明匆匆跟律师打了招呼去追,总算拉住她一起打车回了医院。
杜良兴坐在住院大楼门口的椅子上抽烟,他不敢去,怕自己一时冲动闹出事,见到杜箬和乔安明走过来,扔掉烟头,擦了擦眼睛走过去。
“怎么样?解决了?”
杜箬还是那副木讷的表情,只是将手里那张单子递给杜良兴,自己独自往大楼里走……
乔安明想要追上去,但却被身后的杜良兴拉住。
“你别跟去了,让她自己一个人静静!”
乔安明会意,点了点头,正要说什么,杜良兴却用极其深沉落寞的口吻说:“谢谢,谢谢你帮她这个忙,不然让她一个人去面对这些,真的太难!”
一整个下午杜箬都呆在病房里,医生过来给她重新量了体温,温度已经恢复正常,喉咙的脓肿也基本都消去,但是她的话仍然很少。
乔安明心疼她一直吃医院里的伙食,所以刻意去附近的餐厅给她打包了午饭,新鲜的山药鸡汤和时令蔬菜,杜箬勉强吃了一小碗饭,喝了半碗汤,整个人都有气无力地靠在床上,却见乔安明坐在沙发上不走。
那时候他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淡青色的暗纹衬衣,穿在他身上应该很好看,可是看得出是新买的衬衣,料子虽然平整,但因为折痕还没有熨烫,所以袖口和领子那边就有些不服帖。
杜箬心里开始泛酸,她知道乔安明穿衣都很考究,绝对不会将新买而没有熨烫的衣服穿出去,可是他为了连夜在医院陪着自己,这几天的形象都有些随意了,再加上太久没有好好睡个觉,整个人看上去很落寂,周身的森漠之气,浓浓的倦意。
“我没事了,你回酒店睡个觉吧…”杜箬总算愿意跟他说话,喉咙刚好,所以音色还有些沙。
乔安明松了气,赶紧回答:“我没关系,平时工作也经常熬夜,要不你躺一会儿吧,明天就能出院了。”
杜箬知道他不会走,所以不再多说,安静地躺下去,翻了一个身,背对着乔安明,很快传来均匀的呼吸。
都说孕妇嗜睡,还真有点道理!
乔安明确定她已经睡着,便走过去替她掖好被角,再返身出了病房。
院长带了工作人员,亲自领着乔安明去了太平间。
依旧是那部老旧的电梯,长而白亮的走廊,周围是冷清寒瑟的雾气。陆霜凤的遗体从雪柜里拉出来,赤裸的脚上挂着白色的塑料牌子,那是医院给她的尸体编号。
因为车祸的剧烈撞击,整个头骨都变形,五官也模糊破坏,再加上在雪柜里冰了这么多天,人的模样就恐怖煞人了。
“家属有没有来这里看过她?”乔安明一边别过头去,一边问身后的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对这个尸体的家属有点印象:“之前有个女的要求来看她,大着肚子,好像是死者的女儿,不过都到这门口了,见我拉柜门,那女的就跑了…估计是害怕!”
乔安明抿了一下唇,脸上的寒漠之气似乎比这太平间里的冷气还要寒几分。
院长在旁边搭话:“好好的大活人来看尸体都有些怕,更何况还是个孕妇,还是不见的好,见了心里难过,胆小一点的估计当场就能吓哭,更何况还是出车祸身亡,这死相…有点难看啊…”
乔安明轻轻握了握自己的拳头,垂着头,心里其实很不舒服。
他无法想象杜箬是怎样看着自己最亲的人在自己面前咽气,再怎样独自一人熬过最初悲伤的那几天。
他其实跟陆霜凤不认识,但他一个外人看到这样的情景都感觉痛苦而又压抑,更何况杜箬还是她的女儿。
太残忍了,他不舍,也不能让杜箬看到这样丑陋的遗体。
“陈院长,麻烦你一件事,能不能找化妆师帮她化下妆,恢复死前的容貌,另外,替我联系殡仪馆…事故赔偿已经解决,还是让死者入土为安吧!”
……
他虽然无法在她最痛苦的时候陪在她身旁,但是他会尽他所能,将她的痛苦降到最小,虽然做这些很微不足道,但是还能怎么办?
有些事,他也阻止不了。
杜箬第二日便可以出院,陆霜凤的尸体运回家,乔安明联系了专业的丧葬团队来处理,不需要杜箬亲自去操办。
按照宣城习俗,死者遗体需要在家里停放一夜,家属在旁陪着,俗称“陪夜”,亲戚和朋友都会到场,凭吊磕头,算是送死者最后一程。
杜箬家的地方很小,所以灵台搭在槐树下,遗体就停放在大门进去的厅里,因为之前一直问亲戚借钱给小凡看病,所以好多亲戚都已经不跟杜家来往,人心这么凉,攀富避穷,难免的事,这次陆霜凤去世,丧礼自然就显得有些冷清。
不过花圈倒收了很多,从厅里一直排到院门外,大多是桐城医院的领导和医生送过来的,因为知道乔安明在,多好的机会来拉关系啊。
小凡也从医院回来了,乔安明托医院给他派了一辆车,另外还带了一个血液科的实习医生跟着,就怕他一时情绪太过伤心,在丧礼上出点什么事。
乔安明知道这个弟弟在杜箬心中的地位很重要,她已经失去了一个亲人,他不能让她的弟弟再出事。
本就局促的厅里摆着床,花圈和桌子,陆霜凤的遗体就睡在正中央,已经换了一套崭新的衣服,妆容也已经都化好,躺在那里跟睡着了一样。
不停有朋友和亲属走进来磕头打招呼,杜良心和小凡便一直哭,进来一个亲戚哭一次,最后声音都哭哑了,只能发出一点低沉的抽泣声,像悲伤到极点的海狮,而杜箬却始终傻傻半跪在陆霜凤的遗体前面,双目黯淡无光,两只手抱在膝盖上,没有哭,也看不出多忧伤,只是不说话,谁来喊她她都不理,像是魂儿被抽去,她自己把自己关闭在另一个空间里。
乔安明在旁边看着心疼不已,她这样下去怎么行?
她还怀着孩子,厅里这么热,再加上她情绪极度悲伤,又挺着肚子,他怕她这么熬下去会出事,所以一直在劝,劝她出去透透气,或者就算不出去,站起来走动一下也可以,可是杜箬像听不见一样,连眼珠都懒得动一动。
大概临近傍晚,天色开始暗下去,门外总算吹进来一丝凉风,连着老槐树的枝叶也被吹得“沙沙”响,大多数来凭吊的亲戚都已经离开了,拥挤的厅里空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