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紧紧捏着那一张字条,冷笑着摇头低语了一声,眼里却已闪出些锋锐的寒芒来。
太子派的刺客,五阿哥遭的灾,整件事儿顺顺当当,里头仿佛半点儿都不需要再有第三个人的影子。无论是小五儿伤在这三个刺客的手上,还是太子因此被怀疑责罚,哪个的受益者到头来都是明珠,这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实在响亮至极。
“传话儿的是揆叙,写条子的不知是谁,可这印准保是他的。许是为了自保,他没亲自动笔,只是盖了这一方少有人知道的私印——儿子查过了,如今的刑部尚书禧佛出身正黄旗包衣,世代都是伺候明珠家的,这枚私印纵是旁人不曾见过,他却也一定认识。”
胤祺靠在边儿上补了一句,松了口气往后头一靠,算是彻底结束了这一次的工作汇报。他对自个儿的定位一向都很清楚——坑他负责挖,人自然得由他家皇阿玛负责往里踹。明珠的事儿既然已弄清楚了,那他们一家人有什么后果,如何处置,可就跟他半点儿的关系都没有了。
“好,这件事儿办得漂亮——看来这七星卫在你手里,倒是比跟着朕有用得多。朕的那一套回头也给你一块儿用,他们的出身都是一样的,搭起来大抵也容易磨合,你手里头再多几个人,办起事来也能更得心应手。”
康熙淡淡地笑了笑,抬手轻轻地揉了下胤祺的脑袋。纵然不论他心里对这一个儿子的偏爱,这孩子的出色却也是怎么都藏不住的——机敏果断、处事冷静,眼界跟胸襟已隐隐有国士之风,心性更是一等一的难得。身为一国之君,他实在爱惜极了自个儿这个还未长成的儿子已展露出的耀眼风华,可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阿玛,每次见着这孩子着病时难受憔悴的样子,他的心里却也实在是如刀绞一般跟着难受……
“皇阿玛,儿子老是有个预感——过不了三天,这场雪准得一直跟到南面儿去。”
胤祺才刚醒过来,身上的精神头儿也不大足。放着康熙自个儿坐在炕边静静出神,合了目靠在软枕上歇了一阵,却还是觉着胸口发闷,喘口气儿都觉着累得慌,忍不住微蹙了眉轻声道:“如今南面的情形虽说尚可,但万一落了雪,谁也拿不准还得生出什么变故来……”
康熙回过神望向他,微微点了点头,却又忽然抬手将他揽在怀里,轻叹了一声道:“朕打算过了初八就下江南,只是还在犹豫着——究竟要不要带你去……”
胤祺听着这话音儿只觉不对,忙撑起了身子,仰着头望向康熙道:“当然去了——不是还说要儿子去看看那以工代赈的事儿么?”
“你这身子——”
康熙望着这个儿子依然苍白的面色,欲言又止了半晌,终于无奈地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叹息道:“罢了,朕也不舍得把你给撇下。若是这一路上老想着你是不是又病了,朕又不能亲身守在边儿上,这心里头更得难受,还不如就把你拴在身边呢……大不了朕多看着你些就是了。”
“皇阿玛放心,儿子不该病的时候绝不乱病,肯定不给皇阿玛耽误事儿。”
胤祺拍着胸脯自信满满地保证了一句,却叫康熙一时只觉哭笑不得,一巴掌拍在他头顶道:“又说胡话——你要是能管得了,朕还想叫你什么时候都别病呢!好了好了,咱不说这个,你说这回带哪些个阿哥们去?老大这次下去办过事了,不跟去也罢,可光带你一个,也总不是那么回事儿……”
不提还好,这一提起大阿哥,胤祺却是忽然猛地一拍大腿,忽然想起了一桩叫自个儿差点忘到九霄云外去的事儿:“啊——对了,大哥还有事儿求儿子呢!”
“朕听说了。”康熙眼里却也忽然带了些调侃的笑意,摇着头失笑道:“可也奇了,他倒是能克得住你——这莫非就是所谓的‘板砖破拳术,乱拳打死老师傅’?”
“正是正是,大哥实在已经到了返璞归真、无招胜有招的境界……”胤祺深以为然地点着头,只觉着每一次对上大阿哥仿佛都是自个儿的一场噩梦,“那——皇阿玛,大哥的事儿您也知道了?”
“知道了。不是多大的事儿,你给他接出来也就是了。”难得见一次自个儿这个儿子吃瘪的模样,康熙的心情显然相当不错,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道:“告诉你大哥,这可不是什么能大吵大嚷的事儿。悄悄地抬过府也就罢了——若是叫人听着了风声,就叫他给朕滚回尚书房念书去。”
“诶。”胤祺忙点了点头,琢磨了半晌又道:“皇阿玛——说起来,儿子小时候也没看出大哥他那么……”
——那么彪呼呼的气质啊,明明是个生在紫禁城里的阿哥,怎么闹得一张嘴就跟大盛京出来的似的,叫人想搭话儿都不知道该答对点儿什么……
“别说你了,连朕也没看出来——都是被他那张脸给骗了。”
一提起这事儿,康熙却也是头疼不已,苦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自个儿到底是怎么能生出那么一个不着调的儿子来的,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偏偏那个儿子还长了一张俊俏得过分的脸,往那儿一站不开口说话,任谁都看不出他内里的本质来。
“依朕看来,老大那个脾气只怕也是难改了。可要说平日里跟你们这些个兄弟之间胡闹也就罢了,上次朕同那葡国传教士徐日升交谈时,好端端的他竟平白要剃人家的胡子——当时闹得也是尴尬不已,朕都不知该怎么接话儿……”
胤祺听得目瞪口呆,这才知道自个儿这个大哥居然不靠谱到了这么个地步,却也是忍俊不禁地摇着头,由衷的叹了一声:“可真是——可惜了生得那么好看的一张脸了……也不知道人家姑娘是不是叫那张脸给骗了,以为是跟了个多可靠的主儿呢……”
“那朕可也管不着了。他自个儿府里的事儿,就叫他自个儿去操心罢。”
康熙笑着摆了摆手,显然是打算彻底的纵容这个没什么心计的长子胡乱折腾了。胤祺也觉着就以大阿哥这水平,离了明珠根本就扑腾不起半点儿的水花来,点点头笑着应了,却又犹豫了半晌才试探着道:“那——还带着二哥吗?”
“带着罢,既然你那么想叫朕跟他和好……”
一提起太子,康熙面上的笑意便又淡了些,沉默片刻才终于轻声应了一句。末了却是又无奈地淡淡一笑,轻轻揉了揉这个儿子的脑袋:“也难为你老是替他操心——你的心思朕都明白,父子连心,朕又如何就能当真舍得下他了?朕只是盼着他能早些长大,莫要老是耍这些个小孩子脾气……”
胤祺如今也已彻底闹不清这时候到底该劝些什么了,索性只是垂了眸浅笑着不言语。康熙揽着他的背轻轻拍了两下,却也抛开了这个话题不谈,望着这个儿子浅笑道:“老三是个不爱动弹的,大冷天下江南,就不折腾他跟着跑了。只带你跟太子毕竟太扎眼,朕带着老四陪你一块儿去,好不好?”
胤祺从来都没避讳着跟四阿哥的交情,康熙自然也早就看出自个儿这儿子虽然跟兄弟们处得都不错,却尤其和老四走得最亲近。他对那个性情沉稳得几乎已有些发闷的儿子其实并无多深的印象,只是记着那孩子打小养在佟佳氏膝下,说话做事都一向谨慎小心,从没有过越界的时候。虽不知这两个性情迥异的孩子是怎么就凑到了一块儿的,可那一回小五儿被佟佳氏叫到宫里去,却是这个老四拼了命跑过来报的信儿——整日里都光见着这孩子替别的兄弟操心了,若是能有个反过来关心他惦记他的兄弟,却也不是件坏事儿。
见着怀里头的儿子目光发亮欣然应下,康熙含笑揉了揉他的额顶,将目光转向外头白茫茫的积雪上,忽然极轻地叹息了一声。
自己总有一天是会老的,以这个孩子的本事手段,未必就会挨欺负,也未必就需要旁人护着。可不需人护着,却不意味着就不需人关怀惦念——尤其是这么一个多病的身子骨儿,若是有一日自己不在了,长兄如父,总得有个能真心护着他的兄长才行。
只希望——那个一向沉默寡言,总显得仿佛有些冷清的老四,莫要叫他失望才是……